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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穿過曠野的風 第14章

不得不說,剛才張霽隆對付這個女人的手段,真是痛快。

等金秘書離開了以后,張霽隆從桌上端了那壺小青柑,走到了我的面前,把茶壺放在稻草編成的隔熱墊上,又從茶幾下面拿出了兩隻精緻的小茶杯,一邊倒著茶一邊跟我講述著:“呵呵,現在這世道,每個人都說不定會有好幾張面孔。——是個人就愿意說自己是'國情部'、'安保局'的,仔細一查,呵呵,全他媽是騙子!”

“聽那女人剛才說的話,我差點就信了。”我誠實地對張霽隆說道。

“呵呵,要不怎麼說你年輕、少不經事呢?桂霜晴的手下確實都是行為不端,但他們要查我,直接查就是了,也不至于派人到我面前來甩奶子賣屄的吧?不知道的還以為安保局的都窮到開上妓院了。更何況……”

“更何況,您當年還是跟兩大情報單位合作過的。他們的底細,想必您也是門兒清。”

“說的就是。但我想說的是,如果這女人真是一個職業特務,她肯定不會把勾引男人和滲透進對方企業的手段做的這麼蹩腳;而且她三句兩句,就把上司給賣了,她要真是桂霜晴的手下,怕是活不過安保局第一個試用期。”

“那這女人到底什麼來歷?”

張霽隆側過臉看著我笑笑:“怎麼?想打聽打聽,回去跟你們二組匯報一下?”

“我就是隨便問問。”

張霽隆笑了笑:“我估摸著,這應該是道上的哪個傻逼,看我張某人過的日子太好了、看著眼紅,派來這麼個水線子準備給我弄雙小鞋穿穿。”

“荷!您怕是多慮了,”我半開玩笑半諷刺地問道,“現在在F市黑道上,還有人哪個吃了豹子膽的,敢打您張霽隆的主意麼?”確實,在我的認知裡,或者說在一般人的認知裡,張霽隆算是F市黑社會的魁首,在江湖上“一句頂一萬句”的角色,他說東,其他幫派的混子們應該是不敢說西的。所以我并不認為,在F市本地,除了為情報部門或者政法系統的人做事的以外,還會有人敢打他的主意。

“操,你真以為這世上真會有'一手遮天'這回事麼?你以為我張霽隆現在家大業大,那滿大街的堂口、老大們就唯我是尊了?秋巖,你還年輕呢,你不懂;現實世界可不是網絡小說,人越往高處就越可以咨意妄為,相反,混得越好,越是高處不勝寒。你知道我這幾年,心裡的真實感受是什麼嗎?——《詩經》裡的那句話: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張霽隆嘆了口氣,說道:“要不是我在南方的一個朋友出了事,我以前,對別人故意下套這種事情還不以為然呢。你何秋巖是警察,你倒不用怕,我們這些做生意的遇到這種事,一不留神可就慘了。南方S市以前有個大財閥——李氏集團的李釗,這個人算得上是我的一個老大哥吧,他們家的產業在S市一度可以說是一家獨大。他為人耿直、老實,跟我關系還挺不錯的,在我之前入獄前他來F市出差臨了還說以后有機會要請我去S市吃飯呢。可誰知道啊!我入獄的這幾年,他就死了——間接被一個自稱是安保局特工的女騙子給害死了。哼,李大哥他那妻子也是鬼迷了心竅,居然相信自己送上門給他兒子當家教的女大學生,會是安保局的特工!結果我這嫂子就中了圈套了,信了那個假女特務一堆鬼話,還被她引誘著,去跟李氏集團在當地最大的競爭對手蔣氏集團的老總父子上床——你想想,蔣家那小犢子到現在歲數還沒你大呢!之前某色情網站上,還流出過我那嫂子穿著當初自己結婚的婚紗,跟那蔣氏父子輪流上床的視頻,我看不過去,找人把那視頻給全網刪除了——那傻女人,居然還以為去給人家爺倆當情婦、性奴,就是在人家身邊臥底、保護自己老公,并且配合國家對蔣氏集團的調查呢?”

“還能有這種事情?”我聽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為了保護自己老公去做臥底,跑去跟自己老公的仇人上床,這也太離譜了,聽著像是個段子。”

“這也倒罷了,事情再離譜,我也在想,以李釗大哥的氣量,大不了發現了之后跟那傻女人離婚完事;可哪曾想,那傻女人居然按照蔣氏的意思,把李氏集團的核心機密全都洩露給了蔣氏,蔣氏拿著那些資料差點就把李氏集團做空了!我那嫂子到頭來還覺得,自己這麼做是在配合安保局的調查、幫李釗大哥解除人身和生意上的危機?若不是因為此,李釗大哥也不會急火攻心,就此出了車禍喪了命……該死的女人!以為自己做了幾年闊太太、當了幾年貴族學校的高中老師,自己就有見識了!就算是如花美眷又怎麼樣,不長腦子,也不過是個坑貨罷了!”

“那后來呢?”

“后來,也就是現在了。幸虧李釗大哥有個好兒子,那小子是好樣的……我提一個人,項月心,不知道你小子聽沒聽過?”

這個女人我還真知道,以前父親做過一個財經專題,專門去南方採訪過她:“就是那個被譽為‘市場營銷屆花木蘭’的項月心?”

“沒錯,就是她,那小子居然能想到拉攏她。這女人在我發蹟之前,就是南方的一個杰出的女高管,學歷高、人長得漂亮,做事也雷厲風行,曾經不知道為什麼,她失蹤過一段時間,我都以為她銷聲匿跡了;再后來,她就出現在了李釗大哥的兒子的身邊。在她的主持下,李氏舊部被迅速整合歸攏,又跟S市當地的其他財閥站到了一起,并且那小子居然還用非常手法,策反了蔣氏的夫人,因此李氏集團這才恢復了元氣——要不是因為這小子命好,S市怕是再也沒有姓李的這號人了。呵呵,說起來,最近我才慢慢了解到,這項月心原本是那小子的一個同學的媽媽,是個未亡人,挺慘的,她兒子被蔣家那小犢子給害死了;而現在,項月心名義上是李氏的CEO,實際上,她居然是那小子的女朋友。一個曾經的闊太太成了一個剛上大學的毛頭小子的女朋友,你就說,那小子有沒有手段?”張霽隆笑了笑,喝了口茶。

我聽了之后只是點點頭,心說這個姓李的小兄弟還真是幸運,起碼這項女士跟他沒有半點血緣,他便可以放心大膽地去追求。我真是很羨慕他。

“那……李釗先生他那個原配夫人呢,現在怎麼樣了?”我隨口問道。

“她?她現在跟她兒子……”張霽隆想了想,接著似乎有意掩飾什麼,緩緩吐出一口氣說道,“呼……這個事情,是人家家裡頭的私事,他的私事還是不說為妙;況且李釗已故,我也不是很想提。話說回來,你小子之前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今天突然來我這,到底是乾嘛來的?”

“張總裁……不,霽隆哥,我何秋巖對于我之前多有冒犯,表示道歉。”求人辦事,該服軟的時候,還得服軟。

張霽隆卻伸手攔了一下,對我說道:“哼,其實今天你在前臺遇到這遭,也是我之前故意安排的,就是想讓你小子碰一鼻子灰!行了,你把茶喝了,我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我想了想,并沒著急喝茶,而是對他問了一句:“那天后來,唐書杰那幫人怎麼樣了?”

“荷,你還關心他們?”張霽隆微微瞪著眼看著我。

“我不是關心……”

“你是良心上還有點過不去,而且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他們家里人會對你妹妹有后續的報復,對吧?”張霽隆盯著我。

我呼了口氣,對他如實答道:“都有吧。”

“你目前就放心吧。姓唐的和姓鐘的全家,已經永無翻身之地了。”張霽隆淡然一笑。

聽他詳細一講,我才知道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唐書杰那幾個小崽子,那天后來全被張霽隆的人直接開車扔到了家門口。起初,唐清泉和鍾旭民全都氣的怒髮衝冠,兩個人還通過電話,說要手刃了對他們自己兒子下黑手的元兇;然后下午,張霽隆就派自己集團的馬仔到那些小崽子們的家裡挨個送了三十萬塊錢。知道了這件事情是張霽隆干的以后,兩人全都嚇傻了。

“這……是張先生的人動的手?這……三哥,這裡頭是不是有誤會啊?”

唐清泉雙眼發直地看著老三。他妻子則更懵,因為當初唐清泉為了升官、并且跟省長掛關系,想到了張霽隆,給張霽隆送了五百萬現金,每捆現金裡,還夾著兩張他妻子的裸照——還想把他妻子塞到張霽隆被窩裡。唐清泉的妻子還算頗有姿色,可張霽隆對她提不起一點興趣,索性就把她扔給了老三。至于那五百萬,張霽隆也一分錢沒要。

“您沒聽清,我再說一遍:是我們隆哥親自動的手——你兒子想強姦我們隆哥的女兒,惹惱了我們隆哥。你問問你兒子乾過的事情,你覺得這裡面可能有誤會麼?”老三說道,“錢,隆哥讓我送的,你們不收也得收下。”

唐清泉雖然平日威風慣了,但他當然清楚張霽隆上門派人送錢這件事的分量有多大——這是棺材板的錢,收了就是個死。

隨后,唐清泉跟自己老婆都給老三跪下了“三哥!我們錯了!你去跟張先生求求情吧!”

“三哥!看在之前畢竟咱倆睡過的份上,饒我們家一次吧!要不……要不你去跟張總裁說說,讓我去他夜總會,我賣身還了這筆債?”

老三不屑地看著唐清泉夫婦倆,說道:“您二位客氣。張總裁說了,說你老唐這幾年來給咱們隆達當狗當得還算可以,別的事情就不追究了。只不過給隆達當狗這件事,也是有時有晌的。隆哥說,望您老唐,好自為之。”

那天之后,唐清泉從財政局局長的位置上辭職,連財政局行政委員辦辦公室的委員討論會議都沒參加,直接帶著全家遠走高飛。

對付鍾家,張霽隆的手段也是如出一轍。鍾家雖然之前沒跟張霽隆有什麼瓜葛,但是張霽隆掌握了鍾旭民大量的貪污和挪用公款豪賭、包養小三的證據——張霽隆自己講,鍾旭民其實是個很謹慎的人,他手頭的那些證據,檢察院都不一定能查的出來。

于是鍾旭民也辭了職。

鐘揚本來因為江若晨的事情,就有些受打擊,眼見著家道中落,便在家服藥自殺。鐘揚的母親因為兒子精神失常,可鍾旭民像沒事人似的,在鐘揚母親被送到精神病院一個月后拿到了離婚證,接著又娶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小老婆——天知道,他在海外的銀行里,居然存了一筆巨款。

剩下的那五個小王八羔子,也基本被家里人送到了外地上學,對外就說是心理疾病,需要換個環境上學,很少人清楚,其實他們家算是絕了后。

“只是目前,原鳴那小子家里人還一點都沒有動靜。咬人的狗從來不叫喚,我目前最擔心的是他們家。別忘了,原鳴他老爹,可是一中的副校長。”張霽隆轉過頭,看著我憂心忡忡的樣子,對我說道:“不過你放心,在這件事情上,你我的利益訴求殊途同歸,我放心不下我們家韓琦琦,你們家何美茵如果有事,我也不會不管。”

聽完這些話,我才放心地抬手把茶杯裡的茶喝光。張霽隆笑著點點頭,馬上又給我續上一杯。

“秋巖,你最近臉色可不太好啊!上次我見你被人暗算挨揍的時候,看著都比你今天有精氣神。”

“哦,前兩天病了……上班累的。”

“是麼?注意身體啊。”張霽隆提了提眼鏡看著我。

緊接著,我便對張霽隆說道:“我今天過來,是想請您幫個忙。請您務必幫我們市局查一份名單。”

“什麼名單?”

“在咱們本地J縣H鄉,原先有個叫沈福才的,在當地開了一個食雜店;但實際上這人是個人販子,全家都在做著蛇頭生意,專門誘拐婦女幼女。前一段時間這個人全家被滅門了,然而他手上那份被拐賣婦女幼女的名單卻不翼而飛了。案子是我們重案一組的,這份名單說不定就是破案的關鍵,所以我找您,是想問您,您能否幫我找一找這份名單。”

張霽隆閉著眼,嗅著茶香,微微一笑:“從古至今,都只聽說黑道上的會、黨、社、團招安,幫著白道做事的,白道的衙門公差找黑道查案子,這只怕是千古頭一遭!你跟我說實話,秋巖,到底是你自己要來找我的,還是徐遠派你來找我的?”

看著張霽隆一副什麼都洞悉的眼神,我便性性地說道:“確實是徐局長……”

“哈哈哈!這就對了!徐遠啊徐遠,沒想到你也有低頭的時候!”張霽隆仰頭,爽朗地大笑,自然地翹起了二郎腿,他左手扶著沙發背,右手握成了拳頭,在自己面前輕輕揮了三揮,一邊揮著拳頭一邊搭在右膝上的左腳還不停地搖晃著,真叫一個手舞足蹈。想著面前這位商業巨鱷、黑道大哥已經快四十歲的人了,知道了是徐遠拍我來找他,居然高興成這樣,我想當年徐遠跟他之間的積怨之深,怕是難以用一兩句話來形容的。

張霽隆笑了片刻,接著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后有盯著我看了半天不說話。我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思考什麼,面對著這麼個活閻羅,也確實有點不敢開口對他問話,便也只好跟他對視。

他看了我許久,又說道:“那你是不是也跟徐遠說了,如果你要是來找我,我一定會讓你在市局裡頭,做我的一顆棋子?”

“我的確跟他說了,”我如實說道,“看來您猜到了。”

“我了解你。你這小兄弟是個講良心的人,所以這種事你是不可能藏在心裡的。而且我也了解徐遠,”張霽隆接著對我問道,“徐遠是不是也出乎你的意料,對這個事情也沒怎麼在意?”

“對。”我看著張霽隆,點了點頭,“而且說實話,這種事情我還是挺意外的。霽隆哥,我就直言不諱了:依你的身份,對我提出的條件,按照道理,應該算是咱們警界的大忌;可徐局長知道了以后,反倒是不以為然,說實話,這件事我到現在也沒想通。”

“傻小子!現在這個社會,是個講效率、講信息和協作的社會,現在比你想的複雜得多!”張霽隆端著茶杯站起了身,走到了落地窗前,“像你媽媽夏雪平那樣的'古典警察',已經都快成這個社會裡的恐龍了。”

“霽隆哥這話裡面,有深意。”

“你現在還不懂,將來你會懂的。”張霽隆說著側過了身,對我說道:“你猜猜,就依你所知的徐遠,你覺得為什麼,他不怕你給我透露消息麼?”

“他自己說,他是因為跟我外公夏濤、我舅舅夏雪原的舊情,還有對我和夏雪平的信任。”

“這只是其一,你再猜。”張霽隆指著我說道。

“或許是因為,他知道我不會把警局最機密的核心情報,以及任何不利于你或者隆達集團傳給你。他覺得我身上,具有身為一個警察的使命感。”

“這是其二。”張霽隆喝光了杯子裡的茶,又坐到了沙發上,看著我說道:“最主要的是,他看重我可以幫你破案,作為眾人捧起來的'江湖老大',我有許多你們警察不具備的能力,就比如對這個城市的地下世界的深挖。只要我跟你們警方、跟這個國家的法律和社會安全的博弈謹慎,不主動觸碰你們的底線,我跟你們警方,就永遠只是競爭對手,而不是你死我活。而且,你知道的東西,徐遠也一定能知道;你告訴我的東西,永遠都不會超過他自己能掌控的預期,這是徐遠的自信。所以你需要做的,跟本不是誰的鼴鼠或者底牌,你是我和徐遠之間的一架橋,你要做的事情,是信息共享。”

說完,張霽隆微笑著感嘆道:“能有這樣的目光,徐遠這條狐貍,不愧是警界的天才……”

張霽隆的話給我說的一愣一愣的,有些似乎只有用在商業領域名詞,竟被他拿來形容他和黑社會、和警察之間的關系;但我從他說話時候的神態和語氣感覺得出來,張霽隆是一個十分清醒的人,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位置、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麼、自己能夠得到什麼,并且他一直在思考如何縮小這兩者之間的差距。我想,這也是為什麼差不多十多年來,雖然他經歷過大起大落,但是每次都能化險為夷,在F市的江湖上一直屹立不倒的原因。

我愣愣地看著張霽隆。

“你還是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真的不太懂。您說的信息什麼的,我確實不太明白……”

“哈哈哈!誰叫你年輕呢!我問你,你覺得商人的本質是什麼?”

“求財唄。”

“那黑社會的本質呢?”

“……利用結社和暴力手段,快速獲利。”

張霽隆點點頭:“只是在現在的這個時代,暴力雖然是一種手段,但已經不是最有效的手段了,信息才是。就比方說,放在以前,估計是你剛出生、我還在上中學的時候,那個時候F市滿大街的本地新聞報紙,報導的都是什麼'某某廠因不愿與黑社會性質團伙進行生意往來,被該團伙恐嚇、綁架',或者'某某公司因與黑社會性質團伙因在某生意上發生競爭關系1,被該團伙蓄意放火、搶劫、謀殺'之類的消息。放在現在呢?如果我想把生意做強、做大,一切就都要按照規則來;不按規則玩,不是說不能獲利,只是玩得絕對不像以前那樣得心應手了。”

看我依舊什麼都沒聽懂的樣子,張霽隆放下茶杯,耐心地給我打著比方:“就比如我現在正在跟南方的那個'江山資本'談業務,人家就是這次不想跟我們合作、而選擇了一家美國金融公司,你覺得我除了認輸以外還能怎樣?——找人揍'江山資本'的負責人一通麼?論起法律,人家'江山資本'自己公司就有自己的律師事務所,他們律師團能堅持不懈跟外人打十年官司,我現在要請律師還得到咱們Y省的那幾所名牌大學法律系裡去三顧茅廬;論起背景,江浙財團自古以來就不是一般人能惹得起的,況且人家跟首都的執政黨和遍地的地方黨團都有往來,我張霽隆說白了,也就楊兒他爸的樹蔭可以給我擋擋;論起金錢,人家的企業大而不倒,我隆達集團看著在Y省算是個地標,出了Y省,連個芝麻粒兒都算不上;更何況,人家'江山資本'有沒有道上的景,誰說得準?”

我不是做生意的人,也沒有商業頭腦,因此他說的這些東西,我還是云裡霧裡,但我聽明白一件事情:在本地其他幫派還僅僅介懷于相互之間的小利益矛盾和仇殺的時候,張霽隆已經把自己的位置和目光,擺在了正常的商業領域了;在他的眼裡,他的競爭對手,可不止F市黑道的臭魚爛蝦們。

只聽他繼續幽幽地說道:“以前我聽過一句話:五十年前的黑道,拼的是刺刀、砍刀、軍匕這些東西,拼的是血性,誰敢玩命,誰立得住;四十年前到三十年前,拼的是鈔票、是生意,誰有錢、誰就是大爺,誰有生意做、誰在江湖上就有位置,誰沒生意又沒有錢,就算是地盤再大弟兄再多,該被餓死也得被餓死;本來有人說,二十年前開始,拼的是背景,誰的樹蔭更大,誰就曬不死,可誰能想到在十年前,法律和社會道德開始為這個江湖大洗牌,政府和老百姓掀起來的腥風血雨,你就算是黑道上的立地太歲,該低頭的也必須低頭了——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能活到現在的,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我們這幫人一個個的,在法律和道德面前,有哪個是乾淨的?所以說,那段時間裡,拼的是誰更能忍:平日里囂張牛逼習慣了的,已經全都被正法去見閻王爺了。而到了現在這個時代,連收廢品的都開始玩二維碼、用手機應用轉賬了,我想,是時候開始拼信息了:誰手裡的信息獲取的更多、更快、更準確,誰才是這個江湖上,真正的王。”

我被他最后一句話震懾住了。面前的這個穿著黑色襯衫、淺灰色西褲,帶著一副眼鏡的男人,他的野心的確無比的大。

他接著又感嘆道:“剛才的話題都差點被你扯遠了——我之前給你講的S市的故事,想說的也就是這個意思:我那個朋友李釗大哥,不就是因為信息跟不上,所以才喪了命,自己手裡的家業都差點被蔣家搶沒了麼?我當年剛認識的時候,就跟他提過,成立一個企業情報部門——現在全國大城市的企業,早就都有自己的'戰略情報辦公室'了,商業信息和大數據分析搞的風生水起,為的是什麼?依照李釗當年的財力、人力和資金,弄個同時具備信息調查和數據分析的辦公室根本不成問題。唉,我當年跟他提這個,也是有點像離開黑道、離開F市,何況我本身就是學計量經濟出身的。結果李釗大哥呢?婦人之仁!他認為搞情報信息是不道德的,而且他并不相信統計學和數據,還跟我過說什麼'數據都是冷冰冰的、不通人情的'……倘若當初他能夠多注重息情報方面的東西,倘若他能夠利用情報信息和數據分析預測,事事都走到蔣家前頭一步,怎麼也不至于賠了夫人又折兵!他妻子李彤彤也不至于成了仇家父子的性奴,而且都被人賣了還在替人數錢!”

我默默地聽著張霽隆說的話,他越說越激昂,越說越憤慨,我真看出了他對他這個死去的故交有一股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情緒:“唉,說什麼都沒用了,逝者已矣。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他的故事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如果我再不升級自己的認知、如果我再不把自己曾經的弟兄、曾經的幫派進行現代企業化革新、如果我不給原來的自己換一層筋骨扒一層皮,李釗的過去,就會是我的未來。因此,我還在監獄裡的時候,我就已經在著手做一件事——在F市,甚至整個Y省,鋪開一張屬于自己的獨立情報網。我不敢吹牛說,我的這張情報網比國情部、安保局在本地的有多廣、有多細,但我一直都在努力完善它。秋巖,其實你對我的情報網來說,多你一個不多,但是少你一個少很多。只有雜亂無章的點多了,匯集在一起,才能連成線、組成一個面。說的,你明白麼?”

我這時候才明白,江湖上廣為流傳的“張霽隆手眼通天”的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這句話說的不是張霽隆的權力有多大,而是說他耳目眾多,在F市,就沒有他看不到的角落。

張霽隆這個人,的確可怕。

我想了想,又問道:“我依然不懂,為什麼徐遠會愿意跟您掛鉤——你們不是對手麼?何況您是……”

“你想說,我是黑道,你們是警察對麼?”張霽隆冷笑了一聲。

“是。”我直言不諱道。

“你跟夏雪平還真是像,在你們倆的世界裡怕是真的都只有你死我活、非黑即白。來,秋巖,為了打消你的各種疑慮,今天我就索性把事情跟你說明白。”張霽隆喝了口茶,給自己倒滿,又給我續了半杯,接著說道:“我欣賞你小子,除了因為我們家琦琦跟你們家美茵的關系,我還知道,你小子是個喜歡琢磨人的人。我也喜歡這麼干。但你知道我分析人的時候習慣怎麼做麼?舉個例子,我問你哎,你說如果一個人是一個好警察,但這個人可不可以同時是個社會公認的壞人?”

——這句話,讓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夏雪平。對于警隊來說,她破案率極高,是個女英雄;但對于社會上那些反對她當場開槍擊斃罪犯的那些圣母婊們來說,她就是個劊子手。

我忍不住點了點頭。

“嗯,好,那我再問你,那麼這個好警察、又是個壞人的人,會不會同時又不對社會造成危害?”

我想了想,又點了點頭。

“這就是了。通常人們在分析一個人的所作所為的時候,經常會把他自己對于別人的主觀認定強加上去:一個人如果是個警察,那對于很多人來說,他一定是個好人;當然對于那些反政府或者受到過冤假錯案折磨的人來說,那個警察就是體制機器的走狗;那麼在接下來,對于這個人的分析,就會有很多主觀的判斷——當然,言論自由,你怎麼評價他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言論會首先影響你自己的決斷。比如我之前說的蔣氏父子,我是告訴你了,蔣氏集團害死了我那大哥李釗、而且為了吞併其他企業,不惜誘人之婦、殺人之夫,搞得人家家破人亡的;但如果我不告訴你這些,告訴你另外的事情:比如蔣氏到現在為止,在西北偏遠山區投資援建過三十多所希望小學,那你是不是就會認為,蔣氏一門就都是慈善家了?——事實也是如此,也因為這個李釗就一直認為蔣氏不會還他,可結果……呵呵。”

我看著張霽隆點了點頭,似乎聽懂了一半他說的話。

“話題似乎扯得有點遠了,再說回我和徐遠。我是個黑社會,這個我并不否認,但我還得再問你一遍,黑社會的本質是什麼?”

“您剛才說的,求財。”

“嗯,那我再問你,警察的本質是什麼?”

“維護社會治安,保障公共、集體和個人的利益。”

“那公共、集體和個人的利益又是什麼?”

“該不會……還是求財吧?”

“哈哈哈!孺子可教!”張霽隆拍了拍自己的膝蓋,之后對我說道:“大眾經常有個詞彙叫‘警匪’,但是所謂‘匪’的目的是‘破壞’和‘顛覆’,而我呢,我不管別的黑社會如何,現在我的目的就是求財獲利——十來年以前我協助政府搞掉了企圖政變的集團,對我來說'名'已經有了,前任老大死了、密謀篡位的那兄弟倆也死了,我的舊部加上前任和那兄弟倆的舊部,我的'勢'也有了,因此我再也沒有去進行'破壞'和'顛覆'的必要;徐遠、沈量才、夏雪平還有你,則是保護求財的人可以有一個穩定的生財環境,我們雙方之間,本身就是一種合作關系。說到底,我和徐遠,我倆也都是老百姓,老百姓和老百姓之間,本來就沒有對立的必要。”

“還有,誰說對手之間就不能有合作了?”張霽隆看著我,繼續說道,“咱們不用現代眼光看問題,就用傳統眼光說事:三國時期,曹操活著的時候,被孫權聯合劉備大敗于赤壁,你說打的才慘不慘?可等到曹魏建立了以后,孫權還不是跟曹丕聯合,毀了跟季漢的兄弟盟約?古羅馬時候,安東尼跟屋大維打成什麼樣了?國家都快要分裂了!但是你可知道,倆人在正式撕破臉之前,不還是聯手架空了同是'三頭同盟'的雷必達的軍權?日本戰國時候,上杉謙信跟武田信玄打了一輩子,你死我活的,結果尾張的織田信長掘起以后,兩家不還是聯手參與了'信長包圍網'嗎?世事如此。我如果想在F市生存下去、并且要生存的比其他的社團還好,那我只有跟徐遠在這種事情上合作一條路;跟你們警檢法作對,只會讓我死得更快。而徐遠呢,他是個聰明人——他也清楚,只對付我一個隆達集團,一直跟我耗下去,耗時耗人力耗心思,此消彼長,如果在這中間,F市有其他的幫派抬頭,甚至超過我,那到時候,局面可就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的;所以,比起一直跟我對著掐,還莫不如利用我的資源和信息,多拔除一些其他的幫派。只要我張霽隆不作死,他就手消滅其他的黑道勢力,F市的治安環境也能保持穩定。”

張霽隆頓了頓,接著對我一笑,“何況你看我的樣子,是普通的黑社會麼?”

“不是。起碼您還念過大學呢。”我對張霽隆說道。

張霽隆聽我說了這話,哈哈大笑,點了點頭,“不過你放心,將來如果我要真是一時豬油蒙了心,做出來些許什麼過分的事情被徐遠抓到了把柄,他到時候肯定會把我吃得死死的,連骨頭都不會吐出來一根的。”

旋即,他看了看我,問道:“看來你小子,是同意我讓你辦的事情了。”

“在你面前,我還有說句‘不同意’的份兒麼?”我反問張霽隆。

可我暫時還不想告訴張霽隆,我準備辭職、并且離開F市的決定。說起來我這麼做也有點不講究,但我就是想故意誆張霽隆,先讓他幫我再說。

“哈哈哈!可造之材!我沒看錯你!”張霽隆笑了笑,又想了想,站起了身走到了辦公桌前,摁下了內部電話的免提,接著說道:“讓運營部新來的那個實習生,把這個季度的人員分配數據報表和名單給我送來。”他掛了電話以后,又轉過了身。

“只是我還有一個條件,您霽隆哥無論怎樣,都務必幫我。”在他開口之前,我搶先對他說道。

“荷!你小子獅子大開口啊,你都讓我幫你們市局查案子了,還跟我講條件?”張霽隆扯高了一個調門對我問道。

“剛剛那個算是徐遠的,不算我何秋巖的。”

張霽隆一邊笑著,一邊連連點頭:“行!行行行!你這孩子要是再過幾年,怕是比徐遠都精明!說吧,什麼條件?”

“既然您在F市有一張情報網,那我想請您幫我查一個人:應該是在CBD工作的高級白領,叫段捷。”

“段捷?”張霽隆想了想,“這個名字我似乎聽過,但我真的不熟,我應該是沒見過他的。你查一個在金融街搞股票債券的人干嘛?”

我遲疑了一下,想了想,還是說出口:“可能是好奇,也算是心愿吧。我想看看,這個男人到底可不可靠。”

事到如今,我對夏雪平和這個男人之間的關系,也沒有什麼繼續反對的必要了。此時我想的是,如果查一查這個男人,發現他真的是個挺好的人的話,那就跟他見個面,讓他以后好好照顧夏雪平。這樣的話,在我跟局裡遞交了辭職報告以后,我也能安心地離開F市。

“他跟你怎麼認識的?你是覺得這個人甚麼事情不可靠?告訴我,我好幫你找下查查此人的側重點。”

“不必了,霽隆哥。對于這個人,請您事無鉅細都查查。至于我跟他怎麼認識的、我為什麼要查他,還是請您別問了。”我對張霽隆說道。

張霽隆點點頭:“好,你不說是你的權力。我尊重。”說著,張霽隆對我伸出了手:“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說罷,我站起了身:“今天我的事情結束了。霽隆哥,我該走了。”

“不再坐坐了?”張霽隆對我問道,接著又看了看牆上的鐘。

“不了。謝謝您不計前嫌,以及您的款待。茶很好喝。”我對張霽隆笑道。

而我剛轉過身,辦公室的門被人緩緩打開了。

一個短髮女孩子抱著一堆資料,就走了進來,剛一進門,資料本還散了一地。

“遲到了不說,還毛手毛腳的……不像話!”張霽隆見了,訓了一句,接著走向前去蹲下身子,幫著那女孩拾著文件。我一見,也跑了過去幫忙。

“總裁,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這女孩的說話聲,怎麼這麼耳熟呢?

等她一抬頭,我一看,這女孩不是別人,正是蔡夢君。

“欸?何秋巖?你怎麼來了?”蔡夢君一看是我,有些喜出望外。

“夢君姐……”我衝著蔡夢君點了點頭,想起上午段亦菲跟我說的話,我有點不敢看她。

“嚯,你們認識啊?”張霽隆拾著文件,然后把手裡的文件放到了自己的辦公桌上。

“哦,蔡小姐跟我之前認識。我倆是朋友。”我輕描淡寫地說道。

“總裁,您跟秋巖也認識?”蔡夢君站起身后,直接對張霽隆問道。

張霽隆看著我,然后分別接過了我和蔡夢君手裡的文件,并說道:“秋巖的妹妹跟我女兒是同班同學。他今天找我來是……”

我怕張霽隆把我的警察的身份說漏,便趕緊握住了張霽隆的手腕,對蔡夢君說道:“哦,是這樣,我們公司有一批建材,想用在張總裁新開發的樓盤項目上。我今天來,是直接跟張總裁來談談交易數額和交貨日期的。”

張霽隆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接著對蔡夢君說道:“對,說不定過兩天你們運營部還得因為這個項目加班呢!”

“又加班啊……”蔡夢君嘆了口氣道。

我看著蔡夢君,好奇地問道:“倒是你啊,夢君姐,你在這是做什麼的?”

“她是我們這新來的實習生。”張霽隆一邊翻閱著資料,一邊說道。

“實習生?我的天,一個開著保時……”我想說的是,“一個開著保時捷的女孩,居然也會屈身于別人的集團做實習生”,結果我話還沒說完,蔡夢君就趁著張霽隆背過身的機會摀住了我的嘴,對我搖了搖頭。我會意,無奈地點了點頭,蔡夢君才放下手。我只好說道:“一個開著寶石藍色汽車的女人,居然也會把衣服穿得板板整整的,真是開了眼。”

張霽隆端著檔案夾,轉過身看了看我和蔡夢君,聳聳肩笑了笑:“秋巖,你可別小看了蔡小姐。蔡小姐雖然有時候做事毛手毛腳的,但是她作為一個官……”

張霽隆說了半句話,沒想到蔡夢君正趁著我低頭幫張霽隆整理桌上的資料的時候,連著對張霽隆鞠了一躬,雙手合十像是在祈求什麼一樣,張霽隆嘆了口氣,馬上改了口:“作為一個關心書本卻不關心為人處事方法的還在像牙塔里的女大學生,已經很不錯了。”

蔡夢君對著張霽隆十分感激地一笑,等我轉過身,蔡夢君又恢復了戰戰兢兢立正的姿態。她還很得意地笑了笑,似乎以為我并沒看到她剛才對張霽隆做出的小動作。

“哦,這樣啊。看來我對蔡小姐的了解還不夠呢。”我對著蔡夢君撇了撇嘴,故意做出一副滿意的樣子點了點頭。

張霽隆提了提眼鏡,看著報表,接著抬起頭說道:“這樣吧。小蔡,你今天的工作到此結束,你可以下班了。正好秋巖要走,你們倆可以一起下樓。”

蔡夢君有些驚訝,她看著張霽隆問道:“下班?可是總裁,陳姐那邊還讓我……”

“陳姐讓你做的事情,我會找其他人來做。我說你下班,你就是下班了。明早可別再遲到了!”張霽隆低下頭說道。

我感覺張霽隆是想故意做些什麼,但我又不明白他的用意。

蔡夢君則高興的像是撿到了寶一樣,差點沒樂得跳起來:“謝謝總裁!那我先走了?秋巖,我在辦公室外面等你。”說著,蔡夢君就轉身走向了辦公室門,臨開門的時候,她還衝著張霽隆辦公桌的位置吐了吐舌頭,也不知道這鬼臉到底是對我做的,還是對張霽隆做的。

“秋巖,”張霽隆看著我,對我說道:“你我之間的'合作',以后有事情,我會打你電話。你們'公司''徐董事長'交待給你的事情,兩週之內,我會給你消息;至于你自己想讓我幫忙的事情,三天足矣。說不定不出三天,我保證把那個人的肚子裡的蛔蟲是什麼形狀的,都給你查清楚。”

“那就謝謝張總裁了。”我看著張霽隆,點了點頭。

張霽隆趁著蔡夢君已經出了門,微皺著眉毛指了指我:“你們這幫小年輕們,沒有一個嘴裡是真話!”

我苦笑著看著張霽隆,跟他道了別:“那我也告辭了,霽隆哥。”

“有機會,跟著你妹妹一起來家裡坐坐。”說完,張霽隆就回到了自己的老板椅上,開始批閱文件。

“好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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