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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昆侖鐘鼓 第四章 豪族草芥 門派大比

吳征并未將齷齪又可笑的想法付諸實踐。

一來褲襠里的玩意兒關系到一生幸福,尚未經親身試驗的功法,貿然用在這上面實在不是明智之舉。二來吳征學醫的經歷自然了解不少人體的常識,身體的成長有其周期性,揠苗助長恐有極大的后患。

而《天雷九段》由此被拋在了腦后。

吳征也分不清《天雷九段》與《道理訣》哪個更厲害些,只是執拗地認為《道理訣》是最適合于他的功法,也猶如尋到了知音。

接下來一個半月的時光里,吳征就在一層定了下來,翻來覆去地研讀《道理訣》。師弟們從剛開始的欽佩:大師兄就是與眾不同,《天雷九段》都早早掌握,下來散心來著。到后來的訝異:大師兄捧著《道理訣》看個沒完是幾個意思?

就連前來送飯送衣的仆婦婆子都覺得奇怪,伺候藏經閣已不是一回兩回,從沒見一名內門弟子在一層廝混的,更何況還是名傳天下的大師兄。

只是無人多嘴打擾,藏經閣里修習的功法與所做的一切都是個人私密,雖無明文卻是陳規。一層里同門們來來往往洗漱拉撒,除了偶爾的問候不敢多言。

一個半月的時光轉眼即過,藏經閣再次正式開啟的時候,吳征渾然不覺地坐在一層長案邊,眉間喜笑顏開。當屋外的陽光灑落映在他身上才茫然抬頭。

白須的師叔祖淡淡道:「我數到三,沒離開的便逐出師門。」語聲并不嘹亮,卻遠遠地傳了開去,似乎還帶著些震懾心思的法門,足以讓每一名沉醉典籍的弟子驚醒過來。

一眾弟子離開得甚是狼狽慌亂。有一路狂奔而出的,甚至還有從三層窗戶一躍而下的。

顧不凡眉頭深鎖,對慌慌張張的弟子們甚為不滿,只看向從一層施施然走出的吳征極為順眼。那副沉穩,永遠準備充分的模樣一眼便是當家人的氣質。

陸菲嫣與林錦兒反倒抿嘴偷笑,似乎想起幼時初入藏經閣的模樣。

「回吧!」白須師祖揮了揮手打發眾人離開。

「不凡,三師兄何時回來?」一臉醉態酒鬼模樣的師祖發問道。

顧不凡欠身施禮:「回小師叔話,三師伯下月即至。」

「原來是小師祖。」吳征心中暗道,隨著顧不凡等人離開。

回到靈虛殿,這個頗有仙氣的名字可不是求神拜佛的所在,而是昆侖派重地供奉歷代先祖靈位之所。弟子們參拜前代先師,稟明了選取的武學,才算正式入了門,從此可以修習本門上乘武學。

十二名弟子跪了一地,顧不凡,陸菲嫣,杜中天,貝褚廉,胡風客,林錦兒等當代中堅力量領頭焚香禱告。

新生代的弟子正式入門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代代傳承于任何一個家族,勢力,永遠都是重中之重。

儀式極為隆重,先禱告歷代先祖保佑昆侖派發揚光大,福澤綿長,眾人依次上了香。每一門功法亦有創始者,選取的弟子們則需對這些創始者們單獨禮敬。

水酒早已備在一旁,十二弟子各領一杯依次再行下跪禱告。

顧不凡含笑立在一旁,他已聽親傳弟子戴志杰說起吳征僅用一個半月便從四層下來,自然是接受了《天雷九段》的傳承。

雖非自己的弟子,顧不凡待吳征遠比對戴志杰更加關心,期望高得多。他早早站在《天雷九段》的創始人袁杰師祖的牌位前等候。掌門師兄不在,那么代執掌門派的師叔在一旁陪同祭祀亦是理所當然。

這一番禱告便不似之前心中默念,而需高聲禮敬,當眾宣布繼承了衣缽。

吳征跪倒在地先拜了三拜。

顧不凡微微皺眉,袁杰師祖的牌位正對著腳邊,吳征跪倒的位置偏了些許。

暗怪他粗心大意,轉念又想,或許之前說得過于簡單,弟子們又是第一回來此,手忙腳亂難免有些差池。倒不是大問題。

「白常師祖在上!昆侖派第十五代弟子吳征叩拜,弟子自藏經閣處取得師祖《道理訣》傳承,今日起勤加研習,不負師門殷切期盼……」

吳征朗聲出口,言辭文雅通順,顧不凡卻聽得猶如五雷轟頂耳中嗡鳴一片,殷切期盼之后云云全然聽不進一字。

陸菲嫣與林錦兒不約而同掩住嫣紅潤口,兩對美目幾乎瞪成了銅鈴。「娘,大師兄為何要學《道理……」跟來一同旁觀,不諳世事的顧盼脫口而出,被回過神來的陸菲嫣急忙掩住她的小嘴。

其余一眾師長,同輩,各個面面相覷目露詢問之意,唯恐耳朵有毛病聽錯了。

「征……兒,你……你是不是搞錯了?」顧不凡顫抖著手搭上吳征肩頭,猛然想起在師祖靈位前說出這等話來實是大大的不敬,尤其對堪稱本派第一人,高居于所有靈位正中的白常師祖。忙跪地砰砰磕頭:「列位師祖在上,弟子并無冒犯之意,實是事發突然……弟子……我……弟子告罪……」

顧不凡語無倫次,起身時面上已是怒意沖天,低聲喝道:「征兒,隨我出來!」

吳征暗嘆一聲:現下形勢早有所料,可惜想破頭也無法避免。裝作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樣跟著顧不凡走出靈虛殿,至于投向林錦兒求救無助的目光,則是早已演練備下的后手。——小師姑母性之寵愛,此時不利用更待何時!

然而一向準備充分頗有些料事如神味道的吳征失算了,或者說他遠遠低估了《道理訣》的負面影響力。

陸菲嫣與林錦兒在祖師靈位前告了罪一同走出。三位師長神情肅穆,一向溫柔的小師姑面色陰沉得可怕。

「征兒,你老老實實與我說,藏經閣里可發生了什么事?」顧不凡緩和情緒,盡可能以關切的語氣問道。

「沒啊。」吳征一臉茫然,眼神中似是在詢問我怎么了?

顧不凡強忍心頭怒火道:「我與你說過,入了藏經閣多去看看《天雷九段》。

掌門師兄也是首肯過的,你不好好研習,為何偷懶貪圖玩樂?你一向刻苦,是否有人威逼于你?不必擔心,掌門師兄與我都會為你做主。」

把話說到如此地步,是一向刻板的顧不凡前所未有地妥協之法。吳征親口于靈虛殿說出修習《道理訣》,在場中人聽得清清楚楚無法抵賴。

這件事決不允許!

昆侖派最被寄予厚望的弟子居然要修煉《道理訣》?這是何道理?

顧不凡無有他法,只得想方設法「栽贓嫁禍」,給所有人一個臺階下,也給吳征一個回頭的機會。至于是否有人威逼強迫這件事,只得事后再妥善計較。

「沒有,我自己選的。《天雷九段》不如《道理訣》適合。」吳征低頭。顧不凡說出這等違心話語可見他對此事的態度,全無任何轉圜余地。事情越發不妙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得死扛到底。

「你瘋了么?」顧不凡再憋不住心中的怒意,氣的渾身發抖:「一個屁大的孩子懂得什么?啊?真當自己天賦異稟就能為所欲為了不成?你……你馬上回去靈虛殿里磕頭,誠心悔過,老老實實修煉《天雷九段》!」說到這里語氣轉軟似是下了決心,溫言道:「師叔會幫你爭取機會。」

吳征偷瞄陸菲嫣與林錦兒。兩位師姑面色不悅,顯是堅定地與顧不凡站在一起,絕不會同意吳征的「胡作非為」!

「師叔,我也難以說明白各種緣由,你信我……」

「放屁!」顧不凡怒發沖冠,嗆啷一聲抽出腰上青鋒劈下,在吳征身周劃出個四尺見方的格子,指著陸菲嫣與林錦兒下令道:「你們兩個給我日夜看守,不許他離開此地半步。違者門規處置!」

哎,這就是傳說中的畫地為牢啊?吳征愁眉苦臉。

前世《封神演義》里,昆侖山弟子姜太公就演了這么一出。不想穿越異世,同樣在昆侖山輪到自己悲催一回……真是絕妙的巧合,極具諷刺性藝術……

戲也不必再演下去,吳征索性盤膝坐倒,看著顧不凡胸膛急劇起伏返回靈虛殿繼續主持典禮。兩位師姑也在他身邊坐下,看來是沒得投機弄巧。

三人呆在一起罕見地一言不發。林錦兒慣常是以義子對待吳征的疼愛不必多言。陸菲嫣雖無那份情感,可看吳征待顧盼極好,愛屋及烏下對吳征也是另眼相看。

吳征自知麻煩大了,連林錦兒都不搭理他,可見的確傷了師長們的心。昆侖一向對他偏愛,也傾注了大量的心血與資源,如此做法在常人眼里看來便是十足十的不負責任。但他心中哪有一絲悔意?

典禮有了這么一出,余人有些興味索然,更有些惴惴不安。大弟子失心瘋了一般,昆侖派似乎又要發生什么大事。草草過了場便匆匆散去。

「師姑,你們也不相信我?」說出這話倒不是寄希望于陸菲嫣與林錦兒敢抗命放他一馬,實是夜色已深,沉默已久憋得難受。

「與信不信無……」

「師妹你住口!還要寵著他?」陸菲嫣厲聲打斷:「昆侖派養了一只白眼狼,自毀前程不說,還要拖著門派一起下水。名揚當世的天才弟子就選了這么個功法,你可知道此事傳將出去,昆侖派將淪為世人笑柄?老老實實呆在這里反省,莫要耍甚么花花心思。待掌門師兄回來再治你。」

「又不是我把《道理訣》弄得聲名狼藉的。」今生僅見陸菲嫣如此疾言厲色,吳征不由嚇了一跳,趕忙眼觀鼻鼻觀心不再多言,只是心中一頓腹誹不可沒有。

沒有兩位美艷師姑陪著說話,連吃飯都是就地吃,畫地為牢便像個真正的牢獄。除了拉撒片刻不準離開之外,顧不凡還下了令不許任何同門探視。看來是鐵了心晾一晾吳征,殺殺這個被昆侖派寵溺慣了的孩子驕嬌二氣。

吳征也大約猜得到接下來的待遇。若是堅持修煉《道理訣》,依昆侖派門規大師兄的地位怕是保不住了。選取了藏經閣一層的功法,內門弟子的身份便要被剝奪,一個外門弟子做昆侖派的大師兄,傳出去被世人笑掉大牙。門派也絕不會容忍。

而曾經流傳于世間的神童美名,不日便會被自甘墮落等污名取代,成為最具鞭策作用的反面教材。

顧不凡畫地為牢的位置很有講究,吳征抬眼向靈虛殿內望去,首先落入眼簾的必然是師祖高高在上的靈牌,門壁恰巧擋住了白常師祖靈位……看昆侖上上下下的態度,即使師傅再怎么偏袒自己,多半也無力回天。何況師傅做事講原則,便不是個偏袒的人,令吳征意外的是,第三日傍晚奚半樓便出現在靈虛殿。發生了這等大事,守護昆侖派后山的撲天雙雕出動,日夜兼程輪流接力載了昆侖掌門回山。

「掌門師兄。」光天化日下看守吳征兩日三夜,陸菲嫣與林錦兒也頗覺疲憊。

對只有不到十歲的吳征而言更是一種嚴厲的體罰。

奚半樓自己也是風塵仆仆,還散亂著的頭發顯是來不及做一點打理,一到昆侖便匆匆來此:「兩位師妹辛苦,請先去歇著吧。」

開口就趕人,看來是要來一場師徒間掏心掏肺的長談。

陸菲嫣與林錦兒同時施禮告退,林錦兒張口預言卻被奚半樓打斷:「我心中有數。」

奚半樓面對著吳征也是席地坐下:「累不累?」

「關在這里,累壞了。」吳征失笑道。師徒之間自從吳征從中庭大樹上躍下,相處越發得宜。奚半樓每年兩月回山的時光竟也讓吳征早已成熟的心靈頗為期待。

說起來奚半樓待他亦師亦父,有時又像兄弟。

自從上任涼州,不知是日常政務太過疲乏,還是迎來送往總以假面示人,每回奚半樓回山總是心情愉悅。雖仍是一派之長,朝中大員的風范,不過待人接物不再刻板,時不時還打趣一二。

「還能笑啊?看起來心情還不錯。」奚半樓拈須微笑,「說給為師聽聽,看看是不是真失心瘋了。」

吳征苦笑搖頭:「弟子也說不清。總之這本《道理訣》弟子看得明白。」

「以你的聰明伶俐,也不必非要學《道理訣》不可。」

奚半樓話中隱含深意,吳征心中生起一陣暖流。在師傅洞察人心的目光下,吳征沒有隱瞞:「《天雷九段》弟子也記下了,要學也成。只是《道理訣》所述在弟子心中當真是大道至理,見它明珠蒙塵實在不忍。更不愿偷偷摸摸,既然要學,定要堂堂正正將它摸個透徹明白,發揚光大。不負白師祖之名!」

奚半樓當然清楚吳征得執拗性子,認準的事情很難勸說他改變想法。只是明里公布修習《天雷九段》,暗中修習《道理訣》,待修煉有成再行公布倒也不是不可以。實也是一條方方面面都能接受的路子。

只是吳征自見了《道理訣》,那種空虛寂寞無從所屬的心思被一掃而空,堂堂正正地繼承《道理訣》已是他心中執念,亦是不可觸碰的底線。——一部知音法訣還要遮遮掩掩,吳征不能保證會不會抑郁而亡……

「你知不知道肩上的擔子有多重?」奚半樓話鋒一轉。

「知道。我沒有埋怨師叔師姑他們。」吳征有些無奈喪氣。

任何一個世間總是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越往高層便聯系得越發緊密。諸如顧不凡的漢中顧家,陸菲嫣的江州陸家,甚至是楊宜知的巴中楊家,無一不是昆侖派的鐵桿盟友。

既然送了族中子弟進昆侖派,一旦昆侖有難,想要全身而退無異于癡人說夢。

而地位穩固甚至蒸蒸日上的昆侖派自然也能給他們帶來無窮的好處。這些豪族與宗門的利益可謂牢牢綁定在一起,說是榮辱與共絕不夸張。

顧不凡的狂怒,陸菲嫣的冷言冷語,吳征都能理解。那是一種殷切期盼面對殘酷現實時的錯愕,挫折與不甘。吳征在下代弟子中卓爾不群,從昆侖派直延伸至身后的世家豪族,人人都報以極大的期望。

吳征演了這么一出,無異于給了這支派系一記沉重的耳光。昆侖派被萬眾期許的上限陡然消散,是實實在在的任性妄為,陸菲嫣一句白眼狼可不是憑空胡說。

「有幾分把握?」奚半樓對愛徒表現出一如既往的足夠耐心,并不是一味地強求或是勸說。倒是抽絲剝繭,將條理明列而出讓吳征考慮清楚。

「五分吧,不能再多了。」吳征抬頭直視奚半樓的目光,又喪氣垂頭:「您還是當弟子毫無把握好了。」一部惡名昭昭,尚未修煉的功法,毫無把握似乎合理一點……

「還要堅持么?」奚半樓這句話分量不清,已是吳征最后一次機會。

吳征斷然點頭:「繼承白常師祖衣缽,就學《道理訣》!此生無怨!」

「有時為師也搞不懂你。」奚半樓拍拍吳征的肩頭站起,袍袖一拂將地牢抹去。「走吧。」

「弟子也搞不懂。就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罷。」吳征甩著發麻的四肢,隨奚半樓行去。

「呵呵!哪來那么多奇談怪論?」奚半樓大覺有趣,啞然失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聽著倒是有趣。得嘞,看來不是你失心瘋了,是為師失心瘋了才陪你賭這一把。可憐一大把年紀,還要被人戳脊梁骨。」

吳征做出這個決定,受影響的絕不是他一人。昆侖派上上下下都要淪為笑柄,作為昆侖掌門,奚半樓首當其沖……

「五年為限!」奚半樓豎起一只手掌:「若不能成,為師要廢去你內力,從頭開始修起。到時根基大損恐再難有此天賦,屆時莫要怪罪為師。我奚半樓的弟子可以走錯路,但不能渾渾噩噩一輩子。」

有言在先,死生無怨。

師徒倆順路前行,奚半樓指著青云崖上荒僻的小屋道:「給你三日時間收拾東西,三日后搬到這里來住。其余的事情為師替你扛了,內門弟子這是誰也保不住你。」

看著吳征一臉落寞,猜想當慣了大師兄地位尊崇,忽然從云端墜落難免心態落差太大,又安慰道:「那里曾是為師的居所,偏僻了點,日常打理勤謹些環境清幽,極適合靜心修煉。」

吳征心中感激!

奚半樓已盡了最大能為,將吳征安排到此處未嘗沒有保護的心思。在一處清凈的所在能安心修煉是一說,再來也可暫避風頭,免得四處流言蜚語惹得心煩意亂。

順著山道一路迤邐下行,昆侖派山門逐漸現出身形。蜿蜒的山路上階梯一徑延伸,像只盤山的大蛇。階梯盡頭的平臺上便是昆侖重地,議事之所——春秋閣。

這是一處占地足有兩畝大的廳堂,亦裝飾得極為奢華,軒峻壯麗!鎏金的屋頂灑下四角飛檐,五張門臉,中央的大門日常都是緊閉著的,今日因奚半樓回山而大開。

堂前栽著成排的松柏,其間點綴著花盤盆景,藤蘿翠竹。從大開的門臉望去,便能見兩側壁上寶兵與名畫間錯懸掛,寓意文武雙全。中央兩列楠木桌椅隔著可五人并行的過道對望,延伸至底則是五級臺階上的掌門之位。

「你先回吧。」奚半樓打發吳征離開。

「勞師尊費心了。」他一走了之自是躲過一劫,只是奚半樓便不得不面對多方責難。

奚半樓笑著向春秋閣走去:「誰讓為師倒了血霉,收了這么個徒兒呢?」

春秋閣里一眾同門齊至,連早早出嫁的林瑞晨都到了。大秦國侍中胡浩年歲本不與她般配,只因發妻早亡,續弦時便選中了這位昆侖派二弟子。

奚半樓在掌門大位上坐定,亦是暗感頭疼。這一輩八大弟子一個不缺,實在太過事關重大。答應吳征容易,要給同門一個交代卻是難了。

「掌門師兄,征兒的事如何了?」林瑞晨亭亭起身施禮問道。她一身穿金戴玉貴氣逼人,模樣也極是端莊嫻雅,大襯侍中夫人的身份。

奚半樓沉吟道:「難以勸得他回頭……」

「師兄!」顧不凡豁然起身又跪地磕頭:「征兒定是魔怔了!可不能由著他亂來啊。」情急之下連掌門二字也不喊了。

奚半樓皺眉道:「師弟快起來。咱們慢慢說。」

顧不凡斷然搖頭:「師兄不阻止征兒,我不起來。」

「哎……」奚半樓嘆息一聲:「一個個都這般執拗。他不愿學,強逼著又有何益?不如讓他試試罷。實在不成再另想辦法不遲。」

「不遲?怎生不遲?」顧不凡爭鋒相對厲聲道:「就算廢了他武功從頭修起,根基大損之下至多是庸才一個,師兄,您現下袒護他,實則是害了他!您是他師傅,師命難違,便是他現下心中不快,久后也當能明白一番苦心才是。明年三月便是藏經閣再開之時,我將入閣之機讓與征兒,讓他好好參悟《天雷九段》,總好過荒廢年華萬劫不復!」

「師弟有心了。這倒用不著,征兒真的想學也該是我這個做師傅的來讓,何須你來?」顧不凡一心為著門派,奚半樓心知肚明:「只是……我覺得征兒并非魔怔了,倒想讓他試試。」

顧不凡勃然變色,顫抖著起身:「原是師兄也這么想!哈哈,哈哈……昆侖三代奇才本該光耀世間,卻代代衰落。師兄,兩年后門派大比咱們能勝么?您勝得過向無極么?本門已連敗三場,第四場看著便已難為。七年后再次大比,難道還要一敗再敗,直至一敗涂地么?」

「恐難取勝。」奚半樓并無隱瞞據實以告。雖是派內議事,如此示弱可見形勢岌岌可危,實無把握。

顧不凡慘笑道:「征兒修習《道理訣》便是徹底廢了。七年之后又拿什么去抵敵青城?師兄難道不知迭云鶴之女迭輕蝶已是二品下修為,絲毫不弱于征兒么?」

他大怒之下滿臉漲紅:「小師叔祖肆意妄為,弄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師兄本該坐鎮大秦中樞卻被趕去荒僻的涼州,也是當年不顧大局,為名女子惡了圣上……」

春秋閣中人人面色大變。「不凡住口!」林瑞晨厲聲道:「你滿口胡言什么?」

奚半樓擺了擺手,神情蕭索道:「讓他說吧,沒有外人。」

「師兄見諒。」被二師姐喝了一聲,顧不凡略微冷靜:「昆侖派不能再衰落下去。如今圣上多般猜忌外患當頭,征兒是希望之所聚,若能循序漸進再耐心以待良機,必有翻身之時。萬萬請師兄三思!」

「你說的我都明白。」奚半樓凝目望天,只是棟梁交錯的屋頂遮住了視線,一如當今紛亂復雜的形勢:「本門如今的局面,我有責任。只是把期望全寄托在一個孩子身上,不覺有些過分么?」

「二師妹,胡侍中可有帶了話?」作為天子近臣,胡浩的話極具分量。

「征兒的事情倒是未提,只說圣上近來脾氣越發暴躁,此后的動作怕是不會少。讓掌門師兄在涼州小心行事。至于益州地界的諸多生意我盡力維持便是。」

「圣意難測。韓車騎閉門不出韜光養晦,咱們這一系被打壓至深,本就該收斂羽翼。青城派圣眷正隆,敗給他們幾場也算不得什么。不凡,你當記住,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該喪失信心,怨天尤人!征兒與昆侖派上下歷代門人都不同,他……很怪異。《道理訣》我看過,也看不明白。征兒方才卻對我說,他能看懂。

是能看懂,不僅僅是想學《道理訣》。你們真以為征兒是失心瘋了么?以他的聰慧早熟,這話不會是亂說。我思來想去,征兒這一出未嘗不是一個順勢而為機會。

眼前便是泥潭,咱們主動踏進去,總比被人推下去好得多……」

「但能站在岸上,總比掉下去好得多?誰知道泥潭里有什么?掉下去,還上不上得來?」顧不凡挺起身姿,鋒芒畢露:「師兄近年在涼州,我殫精竭慮督促門人弟子,便是為了昆侖能挺直脊梁。」

奚半樓走下掌門寶座,拍拍顧不凡肩頭道:「過剛易折。拳頭先收回來,再打出去才能更有力量。」昆侖掌門比個架勢右拳握在胸前引而不發,不愧是名滿天下的絕頂高手,簡簡單單的比劃便讓顧不凡感覺全身都在拳勢籠罩之下,處處破綻。「這一招暗林虎伏還是小時候我傳授給你的。武學之道非止強身健體,從中亦有許多處事道理。」

顧不凡聽掌門師兄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心中一軟:「師兄之意不凡不敢違抗。

只是門派無小事,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我依然認為此事太過草率直如兒戲一般。

師兄還請再三思量。明年藏經閣再開,師兄修煉《天雷九段》已至關鍵處不可中斷,征兒若回心轉意,我的機會還是讓與他。」

奚半樓點了點頭道:「此事便如此定了。我這便回涼州,其后尚有諸多事務煩勞師弟見機處置。」

送別了掌門師兄,一眾同門散去。每人心頭都泛著異樣的心思,事情鬧到如此地步,期盼吳征創造奇跡者有之,冷眼旁觀者有之,茫然無措者有之。

奚半樓亦心知肚明,然則事已至此也暫無良策,只得等待時光推移心緒略微平定之后再行寬慰。思量至此,不由搖頭苦笑:征兒啊征兒,真是給為師出了好大一個難題。所幸者即使你不懂武功,想要出人頭地亦是不難。

踏上撲天雙雕的背脊騰空飛去,奚半樓沒有看到顧不凡一臉心喪如死,捏的雙拳嘎嘎作響的模樣,更聽不到他的心聲:昆侖完了,昆侖完了!

引發這一場大風暴的吳征早早調整好心態置身事外,這一場風波想著就令人害怕,索性不去多想。

雖有三天期限,但第二天他便搬離了林錦兒的小院。與此前的前呼后擁相比甚為凄涼。同門中只有楊宜知前來幫忙,據他傳來的消息,顧盼原本要來,不過被陸菲嫣禁足……

林錦兒只是旁觀,數次欲言又止,卻什么話也說不出口,或說不知從何說起。

八年的經歷從腦海里一晃而過,吳征回過神時楊宜知依然在他腿上酸麻處不輕不重地推拿揉捏。他來時林錦兒已捎來口信,明日起吳征將被剝去內門弟子身份,貶為外門弟子。自從事發之后待吳征一如從前的,也只有林錦兒與楊宜知兩位了。

「走吧。給你做好吃的。」吳征站起身來,招呼楊宜知回去居所。

「哈哈,這句小弟愛聽得緊。」

做了外門弟子,老莊頭此后可由不得他呼來喚去,今日的材料是楊宜知來時帶的。兩位回到荒僻小院,不想庭中平白多了一人。

一個大大的酒糟鼻子極為顯眼醒目,正半躺在搖椅上一臉愜意地滋溜著小酒。

——吳征收拾小屋時可未曾見過,也不知這又臟又破的搖椅是師叔祖朱泊從哪兒找來的。

師兄弟倆吃驚過后趕忙磕頭行禮:「小師叔祖。」

「格老子的,小楊這么喚便罷了,你小子喚什么小師叔祖?不知道老夫的身份嗎?」朱泊言語粗俗,說話更是高深莫測——簡直摸不著頭腦。

吳征愣了一會,小聲試探道:「師祖?」

朱泊乜眼一瞟:「倒是有點小聰明,反應也快,怪道半樓對你青眼有加。」

「師祖來此可有吩咐?」吳征不敢接話。

「這里是老子的居所,怎么?老子來不得了?」朱泊又從酒葫蘆里吸了一大口,施施然道:「老子餓了。」

師兄弟倆趕忙告退去準備飯食。吳征心中感動,奚半樓將他安排來此居然大有深意,能跟在師祖身邊自有無窮好處,這一頓飯食做得分外賣力。

酒菜上桌,朱泊渾然沒有長輩風范,吃得狼吞虎咽如風卷殘云一般。尤其一道肉末茄子被他一掃而空,遞過酒葫蘆,滿是油脂的嘴角含混不清道:「此間進去墻角處左行三步,把毯子掀開,入地窖再打一壺上來。你們倆也喝點……罷了,過些年頭再喝。」

吳征打好了酒再回來時,朱泊已是連連打著飽嗝,半靠在躺椅上消食:「半樓贊你有易牙之能,果是不錯!嘿嘿,這徒兒倒是有孝心給老子找個乖徒孫。乖徒孫,日后老子的飯食便由你包了。」

「師祖喜歡,征兒每頓都給您做。」吳征收拾碗筷笑笑答道,分外乖巧。

「放下,那個先不忙,自有婆子來收。嘿嘿,你個外門弟子沒人管,難道還敢不管我老人家?」朱泊說話時老神在在的模樣口氣頗為倚老賣老,見之讓人生厭,偏生看在吳征眼里順眼已極,這是自家沾了師祖的光,免去許多俗務。

「都坐下。說起《道理訣》倒是與老子有些淵源。嘿嘿,當年不聽師尊教誨,非要強學的也是老子。」朱泊一臉得意洋洋……「征兒說來聽聽,到底看出了什么棒槌玩意?就不信你一個鳥毛都沒長的孩子,能比老子看出的還多?」

吳征狠汗了一把!

不僅因為川中方言棒槌可不是甚么好東西,師祖句句不離生殖器令人難堪,更因這段秘辛從未聽任何人說起過,想來門派已下了封口令。

他所不知的是師祖雖說外貌不佳,年幼時可堪稱名震世間的神童。只因選了《道理訣》當時便在昆侖引發軒然大波。怪道始終覺得奚半樓答應得如此輕易有些奇怪,原來上梁不正下梁歪,師傅的師傅也干過這等蠢事。

說來也怪,自朱泊起昆侖派每一代總要出些離經叛道的弟子。朱泊極為硬氣,定是要修習《道理訣》,否則寧肯不練。師長們拿他沒辦法,只得將消息重重封鎖由得他去。幸虧如此,此事才未曾流傳出去,只有昆侖派歷代中堅知曉此事。

朱泊強修失敗之后,前代掌門大發雷霆,險些便生生毀了《道理訣》。他如今的模樣,也是因為二十歲被廢了一身武功根基大損,才導致瘦小枯干比常人顯老得多。

不過吳征細細一想:師祖能被遣去守衛藏經閣,現下武功之強可想而知,恐怕不弱于列位師祖。這么一來,其當年天賦之高更是駭人聽聞。

吳征不敢說話,只是低頭不答。

朱泊一指楊宜知道:「小楊先出去。待對完了口訣再喚你進來。」

楊宜知告退之后,朱泊見吳征仍是不言不語,笑罵道:「好個奸猾的小鬼頭。

聽好了,世間萬物,微塵之沫系于無形絲線包覆之所聚也……」

翻翻滾滾念了一大段才打消吳征心中疑慮,露出個抱歉的笑臉,吶吶得有些不好意思。

師祖修過《道理訣》,當是對其中利弊有了切身體會。奚半樓安排吳征住在此處,其心思深遠與拳拳關愛之意簡直快突破天際。吳征心中感動得無以復加。

「徒孫幼時曾受過傷。」吳征沉吟一番,露出左臂一處傷疤。疤面不大,卻有色澤較深,且如肉丘一般,可見傷口較深。以盡可能淺白的話語道:「當時徒孫疼得狠了便盼望傷勢愈合得快些。可惜事與愿違!待大了之后幾次回想幼年童稚之言,每每失笑。是以看見微塵之沫便有心有感。」

能夠教訓加教育師祖,一股智商與見識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藏經閣里徒孫便在想,為何只需人之未死,即使不敷藥物傷口也可慢慢復原?」

朱泊的聰明大出吳征意料之外,聽到這里渾濁的眼珠陡然一亮:「這個慢字說得既妙又準!大合微塵之沫本意!入你先人板板,老子當年怎地就沒想到如此簡單的一層?」

聰明人之間說話就是暢快,吳征見朱泊一下就抓住了關鍵,忍不住就要朝他豎個大拇指。

「且住!小楊滾進來,日你娘賣批的,今日著你得個天大的好處。給我坐下好好聽清楚,能悟多少悟多少,出了這門給老子爛在肚子里,敢提一個字就要你小命。哼哼,長得五大三粗,用不著猜便學了《金剛橫眉》是不?《登天青云》就不敢去看一看?杜中天那小子也是個蠢豬,沒藥救了。」

楊宜知一頭冷汗,小師叔祖進來一頓劈頭蓋臉,先問候了自家娘親,又臭罵師傅,不需交代這事也得爛在肚子里。

吳征將心中所知挑挑揀揀緩緩道來。當然不能把人體系統說得明白清楚,一則太過驚世駭俗,二則現代科學都尚未研究清楚這個復雜到極點的東西,他又能說清什么?只能含含糊糊,說人體之內當是微塵之沫所聚且有再生之能,當有無形絲線相連,否則怎能解釋為何腦中所想,便能讓身體四肢百骸相應而動?

「有理!有理!」朱泊聽得手舞足蹈:「老子分明是眼睛看見個漂亮女人,腦子里想干她,雞兒便梆梆硬。若說沒有無形絲線相連怎能說得通?」

這個世界孩子早熟,十二歲的楊宜知早在山下妓院里破了身,回來后一頓狂吹,惹得幾位師妹小臉通紅齊翻白眼。朱泊說的這些當然足夠「淺白」。

吳征汗如雨下。師祖怎地和自己想到一塊兒去了?全他媽的色胚。

「這是你在藏經閣里想出來的?」朱泊乜眼問道。

「全是當時一通胡思亂想,想不明白,卻覺得真有道理。」

「嘿嘿,昆侖派上上下下,除了白常師祖全是一窩子蠢豬才讓明珠暗投。嗯,老子不是,乖徒孫也不是。」

聽他貶低歷代先祖以自吹自擂,吳征與楊宜知更嚇得大氣不敢喘,全當耳朵聾了一字未曾聽見。

吳征便在小院里住了下來,日夜與朱泊共同參悟《道理訣》。這位師祖滿口污言穢語卻全無架子,慢慢的吳征敬畏之心盡去,除了人邋遢些,相處起來倒是融洽。

「師祖怎地不再修《道理訣》?」

「一把年紀了沒那心思,老子看著你學便成。練成了老子心里痛快,練不成么……嘿嘿嘿,看個漂亮小伙子今后也要變成老子的模樣,心里一樣痛快。」

「…………」

「師祖,以您的經驗看,《道理訣》用在那話兒上管不管用?」

「毛才冒出兩根便開始想女人了?依老子看你那根棒槌不小啊。」

「嘿嘿,男人不嫌大嘛……」

「大有個屁用?得夠硬夠持久,日得娘們兒喘不來氣喊爹喊娘,那才是好使。

《道理訣》當然管用。」

「嘿嘿,師祖高見……」

◇  ◇  ◇

「把臟手拿開滾遠點,敢碰一下老子再也不下廚。」

鍋里的牛肉蘿卜湯燒得噴香,朱泊伸向湯水的手指僵住。被吳征一個十二歲的小娃子自稱老子,偏偏一臉諂媚討好:「你做,老子等著便是。」

朱泊反身出門不停抽著大鼻子,唉聲嘆氣腹誹不已:「幾年才得吃一回牛肉,怎生忍得?一個個脾氣都是又臭又硬。他娘的,改日拉上半樓反出昆侖,爺孫仨組個犟驢派得了!」

次日吳征收了早課,楊宜知早在院里等候。朱泊正與他呱噪不已:「你家還有摔死的牛沒?昨日那些子不過癮啊。」

農耕年代牛可是主要勞動力輕易殺不得,便是圣上一年里也沒幾回口福。楊宜知想方設法從家里弄來一頭「摔死」的牛已極為不易,朱泊覥下臉來討要讓他忍不住轉身想逃。見吳征收功如蒙大赦:「師兄練功完了?小師妹明日要來吃午飯,小弟家里前些日子打了些山豬用鹽腌制了,正給您送了些。」

「盼兒要來啊?咸豬肉好東西,走,咱們去挖些嫩筍回來。」

「這個好這個好!老夫虛胃以待。」

不理提起吃便沒個正形的師祖,吳征與楊宜知扛上家伙上山。

兩年余前吳征惹下的風波在奚半樓的刻意保護下至少在昆侖派里已漸漸平息,住的小院里又有位昆侖前輩,倒無人不開眼來找麻煩。

一年前顧盼第一回偷偷前來之后便一發不可收拾,回了家趾高氣昂:「小師叔祖命我明日過去受教,可不是去找大師兄。」

陸菲嫣莫可奈何,開始還放心不下時常跟來,久而久之也就隨女兒去。反倒見吳征一如從前對女兒極其疼愛,惱怒的心思淡了不少。不再擔心吳征教壞女兒后,時不時也還是來此打牙祭。

于是這一處小院又熱鬧起來,楊宜知,陸菲嫣與顧盼時常前來之外,林錦兒來得只比她們三人更勤。

轉過兩個山頭有一片竹林。正是初春的時節,春雷過后雨霧綿綿,竹林下的春筍如冒出地面的尖石,肥厚鮮嫩,美味無比。

只是今日地面有些空落,顯是不久之前被人采收過一波。

楊宜知撓頭:「娘的下手晚了。大師兄,前邊山頭還有片竹林,咱們到那里去。」

日頭漸已中天時才到目的地,吳征向來深居簡出,這一座山頭從未來過。只見此地竹林面積不大,長于一大片斜坡之上,山風呼呼空氣有些干燥。昆侖山宜人的溫度下感覺極為舒適。

師兄弟倆尋著竹林一路采挖,不多時便挖個對穿,自然收獲滿滿。

「又有口福了!」想起春筍燉咸肉的鮮香滋味,楊宜知忍不住直流口水,扭頭卻見吳征瞪著坡下愣愣出神。

楊宜知極目遠眺,這是一片V字型緩坡峽谷。站立的位置背陰,對面斜坡卻是陽光充足。山谷里郁郁蔥蔥,偶爾有各色小花點綴其間。順著吳征目光望去,視線正落在對面山坡半山處幾十點鮮紅。

不待他出身詢問,吳征猛虎出籠般向坡下奔去。

在荒僻小屋里避世修行,除了朱泊外吳征從未顯露過武功,楊宜知偶爾見過幾回,卻被朱泊下了死令牢牢封口。但他心中深深知道,兩年多時光帶給這位大師兄的,絕不僅僅是漸高的身量與日漸長開的俊秀容貌,更有突飛猛進的武功。

只見吳征下坡時猶如獵豹飛馳,上坡時猶如困龍出海,其矯健快速令楊宜知目眩不已。

「說說你的理由。」慈祥而威嚴的老人訝異道。

「爺爺!大師兄即使手無縛雞之力,也絕不會居于人下。請相信孫兒的眼光,他……很不同的。」

心中暗自慶幸昔年吳征沒落之時不離不棄,楊宜知快步趕上。只見吳征貓著身子直勾勾地盯著面前十余棵低矮植株。

橢圓的葉片,一人的高度無甚出奇之處,掛在其上的果實倒是看著誘人。指頭粗細,二指長短,頂端尖尖,或青或紅。青的濃翠,紅的艷麗!

楊宜知對吳征的模樣大感好奇,搜腸刮肚一番也想不起見過眼前物事,試探問道:「大師兄,這是什么東西?」

「你也沒見過?想想清楚。」吳征又驚又喜。

楊家的養珍堂可是大秦國最大的珍奇物事商號,這件絕不應該此時出現在昆侖山附近的東西,吳征來了十年也未曾在這方世界見過的東西,若連楊宜知都沒有見過,那可真是意外之極的大喜事。

楊宜知皺著眉頭思量許久,篤定道:「沒有,絕對沒有。」

「走,帶我下山去市集!」吳征一路飛奔。

「大師兄慢著些。」楊宜知拔腿發力,卻越追越遠:「這東西叫什么?您見識廣還請告知一二。」

「辣椒!恩,最好的一種,二荊條!」

「辣椒?二荊條?沒聽說過,好吃么?」

「只消一口,你永遠都忘不了!永遠都離不開!」

說吳征見識廣那是純粹的恭維之言。昆侖派上上下下沒下過山的只有他一人。

諸如戴志杰,楊宜知,木雄飛木揚舞兄妹等同輩同門,每年都有一月回家省親的時光,顧盼也常隨父母離開昆侖。

于吳征而言,一來除了昆侖別無去處,二來他內心里始終抗拒著去接觸這個世界。他害怕下山,怕無法接受從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變成低矮的房屋,坑洼的地面。怕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而徹底崩潰。

然而這一次他不得不下山探究清楚。

兩年來昆侖派的日子越發難過,在圣上的默許甚至是授意下,以青城派掌門,驃騎大將軍迭云鶴與京都守備文毅為首的一系對昆侖派展開全面的傾軋。韓克軍閉門不出,奚半樓遠在涼州又因吳征之事深陷泥潭,侍中胡浩孤立無援,昆侖派一系日漸凋零。

朝中勢力的改變引發一系列效應,昆侖派于大秦國的各家生意都受到極大打擊,連帶著派中的日子越發難過,連給弟子們的例錢都少了近一半。

此等局面非是吳征一人造成,但多少與他有關,心中有愧。奚半樓每次回山相見,吳征都準備了不少想法,然而每次都被奚半樓打斷:「安心修煉,現下還不到回擊的時候。」

但是發現了在這方世界堪稱至寶的東西,吳征實在無法忍耐。前方炊煙裊裊,人馬嘈雜,吳征忽然發現,原來這不知不覺的兩年來,他已完全接受了這個世界,接受了昆侖派,甚至已深深將昆侖派三字融入心底。

昆侖派人數眾多各式物品需求甚大,來往又都是世家豪族,山腳下這一處市集已存在了兩百年,久而久之好生興旺。

吳征踏入集鎮,發現眼前的一切不難接受。人群熙熙攘攘,叫賣聲此起彼伏,獨立的小樓錯落有致,雖不比前世繁華世界,一片古風竟讓他有步入美妙畫卷之感。

踏著青石板路,吳征左右張望頗顯呆滯。倒是楊宜知熟門熟路領著他來到一座三層閣樓前。

「燕安居?」

看著吳征不善的眼神,楊宜知趕忙道:「昆侖集里就此處生意最好,大師兄想找吃食,也屬這一家最全。這個這個,過了三進院子后頭才是娼館,呵呵,呵呵。兩邊其實互不相連,說是獨立的也成。」

兩人一同步入閣樓,門口迎客的小廝一見楊宜知便笑開了花:「楊大俠,快請快請。掌柜的,楊大俠來了。」

大師兄名聲不好,楊宜知看著粗魯其實心細,一馬當先走在前頭將吳征當做個小跟班。

「楊大俠有些日子沒見了。」掌柜是個白面長須的中年男子,見了財神爺笑容可掬:「快快,樓上請。」瞟了面生的吳征一眼只是拱了拱手,楊宜知既不多言,他也不多話。

三樓設了六處雅間,相隔距離不短,放上門簾便是個不錯的隱私之所。進了雅間楊宜知便一改此前老大的派頭,低頭哈腰先請吳征上座才吩咐道:「將所有的菜色一一詳細道來,口味,配置的佐料也要說清。」

掌柜暗暗心驚吳征的身份,這等人眼色厲害,不該問的絕不多問,遂半彎著腰將酒樓一眾菜色說得巨細靡遺。——要說昆侖派與養珍堂這等豪門要來偷藝,說出去誰也不信。

吳征聽得真切,絕無一種辣的口味。在前世里,川人自古喜食花椒,辣椒則是明代才傳入華夏,與川人可謂一拍即合從此成為每餐必備的調味品。

心中有了計較,吳征微微一笑隨口點了幾樣小菜。掌柜喚過一名清秀白凈的小廝囑咐道:「好好伺候公子爺與楊大俠,出不得半點差池。」

首次被人稱呼公子爺,吳征心頭暗爽。就世面而言,他是遠遠不如楊宜知這等豪族子弟了。

小廝手腳利落,擺上碗筷酒水便退出門口等候。

「宜知,今日這一頓就借你的錢,日后算你一份子。」

「大師兄這是什么話?區區一頓飯菜值得什么了?」

「你只管記著,日后,算你一份子。」

楊宜知見吳征言語鄭重,忙點點頭表示記下了。心中不免疑惑:難道那個辣椒二荊條真是甚么了不得的寶貝?

菜肴陸續上來師兄弟倆剛吃了一半,掌柜討好諂媚的聲音自下傳來:「迭女俠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快快樓上請。」

聽其恭維的程度尚在楊宜知之上,可想身份之尊貴。

正是不到午后時分,饒是燕安居生意也十分清淡,三樓雅間此前更是空無一人。吳征與楊宜知自然挑選避過斜照日頭,最為舒適的一間坐了。

一陣腳步聲響起,新客在雅間外停下道:「讓里面的人出來,銀子我結了。」

語聲細軟顯是名女子,只是一派高高在上下令的傲然口吻,讓人聽著十分不舒服。

楊宜知嘿嘿冷笑,朝吳征做了個手勢,兩人悶聲不吭干了杯小酒繼續吃飯。

碰杯的聲音不響卻似激怒了門外的女子,門簾縫兒里穿過一只劍柄被撩開。

吳征抬眼望去,只見掌柜愁眉苦臉正在一名穿得彩繡輝煌的女子身后弓著腰不敢抬頭,其意再明顯不過:大神打架,這事兒我管不了,您幾位自便。

那女子身高中等,天庭飽滿,細長的鳳目明眸內蘊,秀眉彎似月牙,鼻梁與朱唇皆是秀氣小巧。身子還未完全長開已現玲瓏浮凸,活脫脫川中女子的娟秀貴氣模樣。

她身后還跟著一男一女兩名意態沉穩的隨從,看著便極為不凡,果是千金出行前呼后擁。

楊宜知懶散地擱下筷子,一臉無賴相道:「怎么?迭女俠這么有興致?來來來,坐下陪大爺喝一杯。」

吳征心中冒出一個名字:青城派掌門,驃騎大將軍迭云鶴之女,迭輕蝶。看她方才邁步猶如舞步躍動的姿勢,倒真有些輕蝶的模樣。

迭輕蝶不理楊宜知的憊懶話,雙目注視吳征大感興趣道:「坐在姓楊的上首,你又不是戴志杰。讓本姑娘猜上一猜,是了,想來便是昆侖派前……內門大弟子吳征吳公子了吧?」

思維倒是敏捷,只是說話時戲謔嘲弄故作是非的語氣讓人不悅,一個前字更是刻意拉長了音調,加上微撇的嘴角,嘲諷之色溢于言表。

吳征淡然一笑不以為意道:「是啊,正是在下。迭小姐一起坐下喝一杯?」

諸般嘲弄在前世經歷得多了,這點算什么?也正因有了前世的歷練,吳征才能被革除內門大弟子身份之后迅速調整心態,適應現下的生活。

「這話楊宜知說便算了。一個草芥平民,居然敢開口邀本小姐喝酒。哈哈。」

迭輕蝶笑如嬌花:「可知就這一句,本小姐能砍了你也無妨!」

吳征被剝奪了昆侖派內門弟子的身份,出身又是個偏遠得不知名的山村,說是平民草芥毫無問題。

這個世界世家貴族與平民草芥的差距猶如天塹,一眼都望不著對面。迭輕蝶說的話固然威脅恐嚇的成分居多,可真要這么干也絕無意外,甚至無人會管。

「你敢。」大師兄被冒犯,楊宜知拍案而起,卻被吳征按著手腕示意坐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吳征露出排潔白的牙齒:「迭小姐要動手便動手,想坐下便坐下,也沒人攔你。若是想要這處雅間么,咱們吃完了便讓給迭小姐何妨?」

吳征對這名一身貴氣的艷麗女子無半分好感,既是冤家死對頭,先前也已得罪了,索性置之不理。

迭輕蝶笑容越盛,恰在此時,先前伺候雅間的小廝揭開房簾捧著海碗入內行禮道:「公子爺,楊大俠,湯來了。」

吳征埋頭吃飯,視線中忽然亮起一泓青光,「嗆啷」一聲脆響緊隨其后。一場異變如電光石火一般,湯碗碎裂伴隨著異物落地的撲騰聲,小廝厲聲慘叫……

三尺青鋒閃著麗麗寒光,鮮紅的血液混不沾滯般掠過劍刃滴落。面色青慘的小廝捧著斷了半截的左臂,蜷跪在地上緊咬牙關竟已痛得喊不出聲來。地上一灘迅速蔓延的血跡觸目驚心……

一切來得太快,吳征沒有半點反應。他想不到一名豆蔻少女出手如此狠辣,渾不把人當一回事……或許這些草芥平民,在她眼中與土雞瓦狗無異。

迭輕蝶嘴角殘忍的冷笑分明是在說:「賤民,這就是你的下場!」

楊宜知變了臉色,他知道大師兄的性子,平日里在昆侖山就屬他最沒架子,連仆婦婆子都能打成一片。眼見這等慘事如何能不怒?

明知不敵,他仍然起身欲拔劍,在昆侖山腳下,在大師兄眼前,焉能落后?

終究是些世家子弟!不拿平民當人看。

回過神的吳征雖感念楊宜知的挺身而出,亦不免感慨萬千,拉住楊宜知道:

「救人要緊。」搶過身去從迭輕蝶身旁一掠而過,視若無物。迭輕蝶的兩名隨從見主人未發話,也不阻攔。

楊宜知見吳征俯身撿拾斷臂抱起小廝,恨恨瞪了迭輕蝶一眼緊隨而去。

「最好的醫館在哪兒?」吳征有現代的急救技巧,但手頭沒有包扎藥品,急的滿頭大汗。小廝的臉色越發慘白,若不快速止血只怕有性命之憂。

「往這里走!」楊宜知一邊指路,一邊緊跟腳步。

吳征搶入醫館大門高喊道:「救人,拿包扎物來。」

醫館內的老郎中眉目一皺,正待不滿喝止,猛見楊宜知緊跟而來正對著他瞪目:「還不快些!」

楊家公子身材顯眼,在市集里幾乎無人不識。有他發話,醫館里迅速行動起來。吳征接過紗布,問明外傷藥物的功用,熟練地為小廝包扎傷口。來到這個世界十年來從未做過這種活計,吳征仍然有條不紊,不再暈血之后其技術之純熟充分發揮,看得老郎中瞠目結舌。

這個世界總有些吳征前世沒見過的東西,比如傷藥中就許多神奇的成分,包扎完畢小廝不再血流漸止,命是保了下來。

「多謝……公子!」小廝氣息奄奄,心中仍感念吳征救命之恩,否則就算留下一條命,醫館里的藥錢他都難以支付。

吳征搖頭:「你叫什么名字?是我連累了你。」只可恨自己不具備外科技藝,無力為小廝接續斷臂。

「小的叫劉榮。」他切齒罵道:「好狠的婆娘。」他受傷極重,這家醫館傷藥大為靈驗,不多時傷口轉麻沉沉昏睡過去。

折騰了一頓天色已晚。吳征又與楊宜知借了些銀兩喚過醫館掌柜吩咐道:「好好照顧他,出一點差池我唯你是問!過幾日我會再來看他。」

接過沉甸甸的銀錠,掌柜點頭哈腰:「不敢不敢,公子爺吩咐過的,必定盡心盡力!」

回山路上吳征一路陰沉著臉,到了小院倒頭便睡。經過《道理訣》的修行他睡眠質量極佳,可一夜過去心緒更加煩亂。

勉強打起精神下廚準備早飯,朱泊悄然出現:「怎地?為劉榮抱不平?」

師祖難得正經說話,吳征停下手中活計道:「恩,每個人都有活著的權利。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朱泊一愕:「嘿嘿,你小子就這點好,時不時迸出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讓人難以反駁。不過老子也是平民出身,這句話倒叫你說進心坎里去。給老子聽好了,這句話先給我爛在肚子里。不管你想什么,自己得先有本事。」

「我知道。」

用過早飯不久,約好今日午間過來打牙祭的顧盼便到了。只是沒了平日里銀鈴般的笑聲,兩只紅腫的大眼睛顯是不久前剛哭過,或許到了門口才停下。

「怎么了?」吳征心疼不已。

顧盼小嘴一扁,投在吳征懷里哭哭啼啼道:「爹爹不準我來,娘又和他吵架,還動了手。」

旁人的家事不好多說,吳征寬慰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懂,盼兒別管那么多。師叔和師姑吵完便沒了,只是鬧騰呢,不是打架。」

「才不是!三月前昆侖與青城大比敗了之后,爹爹便時不時發火。爹爹說小師叔祖和大師兄害慘了昆侖,都是罪人,不許人家來。娘聽了便罵他女兒的事不要你多管,反正你也不愛管,吵得可兇。二娘和小弟還在一旁幫腔,結果便動了手。大師兄,咱們昆侖是不是碰到甚么難處,是你害的么?」七歲的女童已不再懵懂,許多事情雖看不分明,心中已有了自己的計較想法。

吳征心里一糾,摟緊顧盼幼小嬌軟的身體道:「師兄不會害昆侖。盼兒莫要擔心,待你長大啦,昆侖的難處便過去了。師兄要你一世開開心心,無人能傷你……」

三日后約上楊宜知下山探望劉榮,他卻已不見蹤影。

「他非要走,小的也強留不住。只得將藥錢結了,剩余銀兩全留給他傍身,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時光如梭,轉眼五年時光過去,風霜雪雨中青云崖畔那座荒僻小院更添了許多歲月的痕跡。

「哈哈,徒兒真要這么做?」奚半樓捋須忍俊不禁:「倒是甚妙。」

十七歲的吳征已成了青蔥少年,立在奚半樓身旁甚至比初老的師尊還要高出半頭,飛眉如槍豐神俊朗,笑容直如朝陽初升:「忍了那么些年總要出口惡氣,徒兒的脾氣其實也不好。」

師徒倆相視哈哈大笑

「撲哧!牛皮吹破天。」歪倒在更加破舊躺椅上的朱泊乜目道:「有點小成莫要得意,明日給老子收著點,扮豬吃虎可不僅僅是這一回。」

「弟子曉得了。」吳征向奚半樓攤手道:「師尊悄悄回山,明日又不出席。

弟子擔心臨陣換將,顧師叔不會答應。」

「這你不用擔心,不需與他知曉,為師已安排定了。明日放手去做便是。」

憶起昨日密室之中陸菲嫣與林錦兒不可置信的眼神,疑似昆侖掌門瘋了的詢問:「掌門師兄,征兒,怎能參與大比?」

奚半樓一臉毫不掩飾的得意才讓二女回過神來:「征兒……真修成了《道理訣》,他現下是幾品?」

奚半樓高深莫測:「不可說不可說!」沾著茶水在桌上寫下二字離去。

陸菲嫣與林錦兒望著桌面快速干去的「六上」,兩張艷口張得簡直能吞下枚雞蛋。

奚半樓拍拍愛徒肩膀:「你長大了,學得也很好。為師怕是沒什么可教你的咯。這便回了,為師在涼州等你的好消息。」

晨光劃開夜空,吳征精神百倍。

一天青一灰黑兩件長袍在桌面上攤平,雙掌按壓皺褶過處如熨斗撫過般筆挺。

將天青色內穿外面罩上灰黑長袍,吳征步出院門。

朱泊捧著酒葫蘆候在青云崖邊,見了吳征也不由點頭:「嘿,小家伙精神!」

俯視青云崖,十余丈高的山壁早已不是初見時的頭暈目眩,踩在崖頂回憶這十五年,仿佛剛跨過一處巔峰。

「去吧。老子一會兒去給你掠陣,哪個老東西敢不開眼,嘿嘿……」朱泊拍著吳征的肩膀陡然發力將他推落。

「握草……推我干嘛!」猝不及防的吳征手足在空中胡抓,活像是亂蹦的癩蛤蟆。

「哈哈哈哈哈……讓你小子裝!」師祖的歡笑聲中,吳征看看落至崖底。他深吸一口氣,四肢仍是大張卻顯出一種奇妙的協調,此刻看去便像只飛撲的大鳥,緊貼身子的衣袍更勾勒出條條肌束紋理。雙足發力在崖壁上一蹬,身形如同利箭斜射而出,著地一滾足不停步奔行而去。

「鷹揚蛇竄!這一招用得好!」

昆侖派與青城派五年一次大比,歷來引人注目。

兩派各出五人,可車輪戰,亦可連戰,敗陣后不可再行上場,哪一方五人具有敗績便算輸。

這一回輪到新生代的弟子登場,做東道的昆侖派賓客云集,甚至連三品大員中書侍郎龐頌德都提早一日到了。

顧不凡臉色不好,此前三場昆侖一勝二負,折損了兩名弟子幾乎退到了懸崖邊上。得意弟子戴志杰已敗下陣來,而青城派最強的弟子迭輕蝶甚至還未出場。

楊宜知與劉仲嵋或許有一拼青城派出戰弟子的可能,然而如今以三對四,實力又不占優。劇烈消耗下如何應對青城明顯準備壓陣的迭輕蝶。

何況另一名弟子范騰與楊,劉相比又有一段差距,難以取勝青城任何一人,實則已是以二對四的局面。

尚書郎劉文儀向張忠謙恭賀道:「青城派近年人才輩出,合該興旺。這一屆看來連迭小姐也未必需要出場,取勝又是探囊取物。」

一時間恭維不斷馬屁如潮,而反觀昆侖一系猶如萬馬齊喑,現實如此,奈之若何?圣上明里暗里有心打壓,與昆侖派親厚者相比青城派那邊人潮涌動已少了許多。若再敗便是連敗四屆,這一泥潭卻是越陷越深了。

顧不凡心中益怒,朱泊與奚半樓自甘墮落便罷了,還要在門派里任性妄為,搞得昆侖派如今風雨飄搖。「龐大人,日已近午,還請諸位貴客先用午膳。掌門師兄吩咐了在下,昆侖有一秘制美食,請諸君品嘗。」

「奚刺史厚愛,敢不從命?」

春秋閣前廣場上立著兩人高的擂臺,支起的六口大鍋就設在擂臺旁,四口中沸水正翻翻滾滾,一口中聞著味道應是熬了多時的大骨高湯,噴香逼人,另一口卻空無一物,引人注目。看來昆侖派有心推廣這一稀罕之物,于眾目睽睽下烹飪也是人之常情,倒無人有意見。

幾樣佐餐菜肴卻非從六口大鍋里盛出,侍者門從后廚里魚貫前行,在桌案上一一擺好。一眾來賓貴客暗暗吶喊,菜肴先上已是備齊,難道這一秘制美食是主食不成?無非米飯粉面,還能變出什么花樣來?

一名身著灰黑外門弟子麻布長袍,身背褡褳的青年領頭徐徐而來,身后跟著大廚老莊頭與一眾幫工。在廣場上站定先是團團行了一禮,在青年的呼喝聲中在六口大鍋前候命。

老莊頭與一眾幫工開始搟面切絲,動作雖流暢熟練看著不過是制作面條,并未有出奇之處。而青年卻在空著的大鍋前站定等候。

「顧先生,這位可是奚刺史的弟子吳征?」侍御史李十郎看出了端倪,發問中笑的陰險戲謔。

「正是!」顧不凡牙縫中迸出兩字,雙掌緊握。丟人現眼!真是丟人現眼!

掌門師兄來信刻意交代此事不用管,不想鬧了這么一出,還嫌昆侖面子丟得不夠徹底么?

昆侖派中堅門人里,除了陸菲嫣與林錦兒云淡風輕甚至饒有興致,其余都頗有羞慚之意。同系的官員豪族更是憤憤不平,心中大罵奚半樓昏聵胡鬧。

昆侖掌門的弟子下了庖廚已是過分,不想更過分的還在后面。

吳征舉起備好的大桶,開始向空著的大鍋中注入澄黃如蜜的菜油。見此情景,青城一系不由得交頭接耳,總算顧及昆侖派還是今日主人,只是竊竊私語低聲嗤笑,尚未名目張膽。只是可想而知,一旦來賓離了昆侖,這一出又將臭名遠揚。

吳征鎮定自若絲毫不理。大鍋旁的桌案上擺了六只大海碗,昆侖掌門高足珍而重之地自背上解下褡褳,取出一只錦盒擺好。

想來所謂的秘制美食便是盛放在錦盒里了?來賓皆被勾起了好奇心,有些還半探著身子張望。

吳征面對來賓揭開錦盒,只見盒中盛著色澤紅艷的粉末,其中還點綴些許明黃,舉起錦盒微微前傾讓人看個明白,朗聲道:「此物名為辣椒,諸君請稍候。」

辣椒末被均勻撒入六只海碗,約摸占了碗身的半高,吳征又調入白芝麻,花椒末,桂皮末,八角末等香料。此時老莊頭已開始陸續撈起趟熟的面條,淋上高湯,加入肉片。

油鍋里開始微微冒煙約有七成熱了。吳征掌起大勺打起滿滿的熱油,潑剌一聲依次澆入海碗內。

熱油爆著茲茲啦啦的誘人聲響,異香猶如沖天般飄散……

「這……這是什么味兒?好香,好香。」

「花椒味兒,不對,花椒的麻味中另一股香味。方才說教辣椒?難道便是辣味?」

來賓貴客雖看不起庖廚下人,其中倒有不少資深吃貨,一聞便知不同。香味入鼻,正是川人最喜的重味,不覺津唾滿口腹中咕嚕咕嚕直叫喚。

熱油漸涼,幫工們以湯勺撈出些許裝于小碟上,與大骨湯面一同上桌。吳征朗聲道:「此物名為紅油,可直接加入湯面里,諸君可依口味嘗試。」說罷開始指揮老莊頭與幫工們清理廣場。

小碟中油滋滋紅艷艷的,其香刺鼻卻層次分明,極激食欲,絕不令人反感。

龐頌德亦是老饕,見狀向顧不凡拱手道:「蒙奚刺史厚愛,本官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事已至此,顧不凡也是無奈,只得拱手回禮:「龐大人請用。」

「咝……哈……」抽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更有些貪心的一次加了過多連連咳嗆。

龐頌德一口面湯先行下肚,憋得滿面通紅似正咬牙苦忍才能不發出聲來。三品的大官兒不論何時何地均不能失了儀態,看著甚為辛苦。

顧不凡不由皺眉,看在座諸人表現似乎并非什么美味,莫非掌門師兄弄了些怪誕事物,給這干貶損昆侖的家伙難堪么?但也不至于將昆侖一系的全給坑里頭了罷?

香氣實在撲鼻,顧不凡夾起一筷吃進肚里,強烈的刺激自舌頭起蔓延,如針扎火燒般順著湯面落入腹中,直欲噴火……

「好!好!好!」龐頌德朝吳征豎起大拇指:「好東西,回味無窮,真個是……真個是……好吃極了!」

當代文豪竟然詞窮,支吾半天只能贊一句好吃極了。吳征含笑躬身回禮,只見西里呼嚕的聲響四起,官員豪族均顧不得顏面吃得正歡一如所料:川人本就性喜重味,花椒更是早早流傳,適應辣椒的本事自然也極快。雖有不少人被辣的直抹眼淚,手上卻是根本停不下來。

龐頌德身為文官未練武功,年歲到了時常有些痛風的毛病。一碗紅油湯面下肚,發了一身大汗頓覺神清氣爽,看向桌上其余菜肴只覺索然無味,覥臉向吳征道:「吳賢侄果有易牙之能,本官尚未飽足,可否再奢求一碗?」

春秋閣里無一不是達官貴人,只吳征一名昆侖外門弟子是布衣平民,開口討要大失面子。龐頌德這才靈機一動口稱吳賢侄,自是拉上了奚半樓的關系。不過這般做法又顯得有些無恥下作,實在是胃口大開,忍不得了。

吳征躬身道:「大人見諒,此物尚未大范圍培植,目前只得這些。不過辣椒有一件好處,無論入飯入菜盡皆可口,可謂百搭之物。大人可拌入菜肴用試用。」

心中暗笑:不吊著你們的胃口,日后拿什么來大發洋財?

龐頌德搖頭嘆息意猶未盡,目視李十郎。議郎大人心中雖不舍,然而上官已有明示,不得不將一碟紅油奉上。

用餐完畢,吳征又指揮仆婦侍者收拾碗筷換上清茶,不少人還咂著嘴回味,戀戀不舍。內門大弟子身份是沒了,外門大弟子身份還在,做這些倒不算逾矩。

顧不凡冷眼旁觀,神情依然未見好轉:一頓從未有過的美食固然帶來驚喜,然而想靠口腹之欲便收買一眾達官貴人,未免太過幼稚。

「吳征,忙完了速速退下。」春秋閣里不是一介布衣平民久呆的地方,見吳征仍站在門邊,顧不凡忍不住出聲呵斥。

吳征并未依言,反倒前行幾步在顧不凡面前跪倒:「顧師叔在上,弟子吳征求戰。」

顧不凡為人處事遵規守矩,應變之能卻有欠缺,一時竟回不過神來。

尚書郎劉文儀嘲弄笑道:「草芥平民,以為有兩手異數便狂妄無知。一個外門弟子竟出言挑戰,可是輕視青城派?烹飪打掃才是你該做的,莫要失了本分。」

側頭看去,劉文儀人如其名,文質彬彬儀態翩翩頗具名士風范。

吳征微笑道:「劉大人有所不知,小人雖身在江湖之遠,心系朝堂之上。身為昆侖門人不得不為國家大事操心,欲為圣上分憂。烹飪雖是小道,然則亦有理可循。一道看似簡單的紅油,碾磨的顆粒,添加的佐料皆需精心籌備,烹制時火候油溫更需精確,過低則難以爆香,過高則焦糊味出矣。劉大人久在朝堂,當知國事亦然如此,需分門別類,一環一節皆不可輕忽,否則棋錯一著滿盤皆輸。劉大人,是以,治大國,如烹——小——鮮!」

一句數頓!

一言既出,滿堂皆驚!

「若說掃屋清臺,分內事耳。然則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春秋閣里鴉雀無聲,劉文儀極善機辯以毒舌聞名,此刻瞠目結舌一字答不出口。

「治大國如烹小鮮?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龐頌德捋須低念數遍,嘆息一聲:「奚刺史好本事,教出這等好徒弟,當真令人艷羨。」

顧不凡更是心中狂喜,這一回昆侖大大露臉,此前七年對吳征的種種不滿幾乎煙消云散,越看越是順眼。雖是武藝不如,能在文才上扳回一城,終是大妙!

此時春秋閣里人等方才憶起,吳征昔年名傳當世的神童之名,那一句天賦非凡絕不僅僅說的是他修武的天分。

光是這兩句,不久便當流傳于世……

陸菲嫣與林錦兒今日的職責便是配合著為昆侖派捧出吳征,也從未想過吳征對答如流,出言成章且字字珠璣,不由再一次驚得圓張櫻口,艷麗無方。

劉文儀咽了口唾沫,舍重就輕道:「一介草民,口出無妄之言!可知何為志大才疏?」

陸菲嫣終于反應過來該自己登場,笑吟吟地站起欠身道:「劉大人見諒。方才的紅油湯面太過美味,妾身一時忘了件事。」

修長的麗人亭亭玉立,一顰一笑直如盛放的牡丹般明艷。從袖中取出一紙書信向眾人展開道:「掌門師兄諭令:自吳征進入春秋閣起,復其內門弟子身份,仍為當代昆侖派大師兄。征兒,還不來接令?」今日她身著寶藍色綢衫,即使昆侖山名勝極多,陸菲嫣依然是最亮麗的一抹麗色,艷蓋全場。

吳征站起身來,剝去灰黑麻衣,露出內穿的青白錦衣長袍,前行躬身接令。

昔日昆侖上下寄予厚望的孩童如今長大成人,站在身前還比自己高了大半頭,那俊秀的容顏,陽光的笑容,非凡的自信,甚至是青春正盛的體魄散發出的雄烈男子氣味,均讓陸菲嫣微微愣神。

「師叔,請準許弟子出戰!」吳征結果諭令,再次懇求。

「既已是內門大弟子,自然準許。」顧不凡心中猜測的,是奚半樓認為吳征文采非凡,不學武藝做個文官也不難。對比武之事仍仍不抱希望。

青城派此刻風頭已完全被昆侖壓過,或者說被吳征一人壓過。劉文儀啞口無言,余者不如他甚多,想在文才上比拼已是做夢而不可得之事。早急著擂臺重開,一舉奪回聲勢。

張忠謙以目示意,青城弟子王廣葉飛身上臺,一手干脆利落的輕功引來一片叫好聲。

吳征微微冷笑,拔步欲行。

「征兒且慢!」林錦兒雙手扶著一柄長劍捧過:「這是掌門師兄央韓府為你打造的兵刃,尚未取名。」

奚半樓對吳征的武功境界與習慣了若指掌,作為武學大行家,親手訂制的兵刃定時無比趁手,這一點吳征并不懷疑。只是事先并未言明有此一節,那是要出考題了?

那寶劍劍鞘鎏金,鯊鰭吞口,入手極為適合。吳征沉吟一會,忽然想起前世的一柄名劍來,朗聲說道:「劍名昆吾,吳征以一身熱血,守衛大秦國與昆侖派!

謝師傅師姑賜劍。」

「昆侖大弟子出世當是大喜之事,征兒且行,師姑為你撫琴一曲《怒江灘》以壯聲威!」早有侍者擺上長案,架上一面七弦琴。琴身油亮隱含光滑,澄黃中幾屢鮮綠色如綺帶般飄繞,一看便不是凡品。只是壯行向用鑼鼓,一面琴能奏出甚么雄壯的樂曲來?

吳征嘴角掛著笑容順著擂臺拾級而上,不緊不慢。這一出便是事先安排好的,在他分明已四十多歲的靈魂里,仍深深藏著一顆裝逼的心。或許是從未有過這般萬眾矚目的時刻罷!

「噔……噔……噔……」三聲疊出,一聲高過一聲,出手便極慷慨激昂,

「噔……噔……噔……」緊接著三聲便首平中低,尾音向下拉低后陡然一轉再行拔高。

琴音自陸菲嫣修長的指尖流淌而出,饒是吳征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仍幾乎忍不住高唱:「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昨日在奚半樓的授意下,二人試演排練一番。陸菲嫣樂藝之高簡直堪稱神技,吳征隨口吟唱,她信手撫琴,不消半個時辰便奏得分毫不差。

雖說曲調與當世大為不同,陸菲嫣亦極愛此曲,奏時仿佛目前一條大江奔流,浪花翻卷,說不清其中歡笑悲憂。驚異問起曲從何來,吳征信口胡謅,只說幼時常聽,不知何來。

吳征抱拳施禮:「王公子請賜教。」

「吳公子請。」吳征上臺前花樣百出,更是慢條斯理早引王廣葉大為不滿。

低喝一聲拔出寶劍,飛身攢刺。

內力到處,劍鋒嗡嗡震動忽上忽下,一劍直如三劍一般。這一招「天下至幽」

是青城劍法中極為有名的一招,一招發出三劍連環,更有無數后招,無論如何應對,總會引發后續連綿無盡的劍勢。王廣葉使得舉重若輕,顯是已得其中神髓。

吳征注目凝神,劍尖將及身時方才側身讓開。

王廣葉來勢極快,吳征閃避更是迅如奔雷,其驚險程度引來一片驚呼聲。只這一招便看出青城派高足走的是內家偏硬功的路子,身形靈動,下盤極穩,內功更是不同凡響,堪為同齡翹楚。

「天下至幽」劍勢應聲發動,在密不透風的劍雨之中,吳征身形或靜如處子只微微挪身,或動如脫兔彎身急閃。他沒有還擊更未拔劍,可王廣葉的利劍連他一片衣角都摸不著。

張忠謙遠觀兩人相斗面色凝重,眼見陸菲嫣一曲將終,拼力進攻的王廣葉連逼得吳征出劍的本事都沒有,心中暗忖:《道理訣》真有如此能為?

「錚~」地一聲大響,陸菲嫣玉手張如蘭花,四指翹起中指按于弦尾,內力到處琴弦顫動不停,尾音繞梁久久不絕。

王廣葉劍勢將盡又羞又惱,只攻不守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居然還拿不下對手,任誰都看得出他敗了。心中發狠兵行險著,手腕一震長劍飛射而出!

寶劍射向吳征丹田,逼得他不可不避。隨即雙掌成爪如抱日月向吳征抓來。

張忠謙暗贊王廣葉應對得當,對手身形靈動如斯刺他不著,便逼得對手不得不生扛硬接,看這個跳梁小丑般的昆侖大弟子究竟有幾分真本事。

吳征惱他下手狠毒,正巧陸菲嫣又一曲終焉。足下牢牢釘在地上射出昆吾將飛劍擊落,大喝一聲雙掌平出。

張忠謙大喜,在青城派同輩弟子中,他的內力修為僅次于迭輕蝶,吳征所為正是他最為盼望的,雙掌一錯迎擊而上。

四掌相對,平地里如起了一陣狂風。王廣葉只覺一掌觸手綿柔直欲陷入其中,一掌卻似拍上堅硬已極的金鐵。更讓他心中大駭的是,內力相交的風暴之中,吳征一身長袍牢牢貼在身上紋絲不動……

高下立判!一股大力涌來,王廣葉身不由主地倒飛而出,在空中時發力一振想要落回擂臺,不想一身內力竟似被打散了一般全提不起來,連四肢也全然不聽使喚。撲騰一聲跌在地上甚是狼狽。

吳征以《道理訣》內力暫時麻痹王廣葉四肢神經,教他摔個四腳朝天。平日里常與朱泊對練,王廣葉的功夫當然不入他眼。然則眾目睽睽之下大勝,難免興奮,何況朱泊修為精湛,常年都是他挨揍,哪有此番揍人爽快?

王廣葉落地之時陸菲嫣抬起玉手,余音漸息,兩人配合竟是默契無比。吳征立于擂臺邊緣,居高臨下拱手道:「王公子,承讓。」

昆侖派這邊彩聲如雷,尤以楊宜知和顧盼叫得最為大聲。

「五品下?」張忠謙愕然暗道:「蝶兒有奇遇才于去年末險險跨入五品之境,吳征小兒再怎么天賦異稟又如何能夠?」

吳征遠望迭輕蝶,聲浪滾滾遠遠傳了出去:「迭小姐,吳征候教!」

輕松擊敗青城派出戰五人中的第二高手王廣葉,在場中能與吳征比肩者也僅迭輕蝶一人。可說這一場雖非決戰,已可決定勝負。

「看你有多大的道行!」迭輕蝶嘴角微撇,依舊是蔑視不屑的目光,一雙細長鳳目仿佛在說:「刁民敢爾?」

迭輕蝶行動間依然是輕輕躍動的身姿,登上擂臺后皎若白雪的皓腕一翻取出長劍道:「拔你的劍!」

事關勝敗,吳征不敢絲毫托大。龍吟聲中昆吾出鞘,只見長劍猶如一泓秋水,光可鑒人。若是凝眸于劍刃,直如俯視深淵一般。韓家名兵,果然不凡!

兩名大秦國一等一的后起之秀也不多話,提劍便斗在一處。

驃騎將軍迭云鶴人稱「晴空一鶴」,是世間極為罕見的十一品絕頂高手。迭輕蝶顯是得了真傳,一招一式法度嚴謹,攻時如迅雷霹靂,守時破綻不露。

吳征則一如之前身形極為靈動,且有一身堪稱妖孽的反應速度,每遇險招總能在間不容發之際將將避過。——旁觀人群里多有高手,看多了便即明白。吳征每每看似兵行險著躲得狼狽,實則是通過極為精準的計算,使得每一回都是剛巧避過,夠用便好。

青城派劍法本已詭異多變見長,然而吳征在場,反倒顯得昆侖武學進退猶如鬼神。

斗到分際處,迭輕蝶右劍一招鐵索橫江橫削吳征手臂,同時左手如彈琵琶連點吳征左肩三處要穴。

這一招攻敵必救,分心二用的同時招法絲毫不亂,正是迭輕蝶的絕招!

吳征長嘯一聲騰躍而起,迭輕蝶似早已料到,劍勢橫空朝著吳征落點一路緊逼。

這女子刁蠻無度下手狠辣之極,其勢已不是比武而是要取人性命。吳征大怒再不留手,《道理訣》內力發動,身在空中陡然一頓,又硬生生向左偏移了半尺。

迭輕蝶見對手在空中還能變向大吃一驚,手中寶劍刺空,右半邊身子全是破綻,目光所及一片青光閃爍。大駭之中著地一滾避開殺招,身形方定,只見青光漫天卷來,一副要將她斃于劍下的模樣。

迭輕蝶莫可奈何,只得不住在地上翻滾,灰塵渣土沾得滿頭滿臉,這才醒悟吳征并非要她性命,而是誠心逼她出丑。

迭輕蝶知道對手武功在自己之上,刁蠻脾性一起竟是不閃不避,持劍和身撲去要同歸于盡。

吳征不慌不忙,昆吾搭在她劍刃中央圈轉。迭輕蝶只感一股大力傳來,長劍不由自主的脫手飛出,同時又被一只大腳踹在胸口,應聲倒地。

青蒙蒙的劍光閃爍如妖光斬向左臂,迭輕蝶陡然變色,大駭中雙臂捂臉叫道:「不要!」

「你斬人左臂時可曾想到有今日?」吳征終究沒有傷他,倒不是見她嬌俏可人心生憐惜,而是此時傷了驃騎將軍之女將有無窮麻煩,昆侖正是重新崛起的關鍵時刻,一時的沖動大大劃不來。「多行不義必自斃!」

吳征羞辱夠了迭輕蝶,傲然回身望著青城一系諸人高喝道:「還有誰?」

結局已不言而喻,吳征取勝迭輕蝶未見艱難消耗也不大,張忠謙黯然搖頭:「五品中,沛莫可御!」

青城雖敗倒也磊落,張忠謙起身向顧不凡抱拳道:「吳賢侄勢不可擋,青城派這一陣認輸!」

顧不凡苦憋許久,此刻再無法忍耐喜上眉梢:「承讓承讓。征兒也是一時僥幸。啊?不比了?青城還有一名弟子未曾出場啊!張兄難得來一趟昆侖,不如多留幾日?哎,張大人,您也要走?昆侖山風景極美還請盤桓數日!啊?李大人,別走啊……」

今日昆侖派大獲全勝,無論文才武功均壓得青城派抬不起頭。對于連敗三屆的昆侖而言,實是揚眉吐氣。戴志杰,楊宜知等弟子見大師兄歸位,還是那位驚才絕艷的天縱英才,連連歡叫著向擂臺奔去。

顧盼一路歡笑如一串動聽的銀鈴,一如既往要向大師兄撲去。吳征苦笑避開,小師妹也已成了十二歲的少女,身形初長,已不再是昔年那個可以隨意摟摟抱抱的女童。其余同門不敢相爭,大師兄與小師妹從小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如今男俊女俏,正是一對璧人……

◇  ◇  ◇

……

「征兒,掌門師兄來信了。」

吳征每日仍勤練青云縱不輟,剛剛爬到崖頂,便見林錦兒嬌小柔美的身姿正含笑等候。

「吩咐什么了?」吳征一邊抹汗一邊接過信函。

「看完了收拾收拾,到春秋閣來,你該下山啦!」林錦兒心情復雜,自家孩兒終于長成,要離開昆侖的羽翼勇闖天下,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春秋閣里吳征領頭跪在地上,顧不凡宣令道:「江州有盜匪作亂,我輩武人當除暴安良,特著吳征,戴志杰,楊宜知,劉仲嵋,燕瑜,范騰,張白奇,木雄飛,木揚舞九名弟子下山,協助緝拿盜匪!」

一切收拾停當,九名弟子迅速趕赴江州。昆侖大勝青城,吳征聲名鵲起,十七歲的年紀也到了出山的時候。這一次名為緝拿盜匪實則是累積功勞,赴京之后好謀個一官半職。

區區盜匪有什么本事?然而吳征萬萬想不到會變成這樣。

現下他正與陸菲嫣一同縮在一處荒棄宅院懸掛的牌匾中。鼻息里盡是師姑醉人的體香,然而吳征的心情卻極為沉重。

牌匾之外的廳堂里,驃騎將軍,昆侖掌門之女迭輕蝶正不著片縷被按在地上,高高翹起的嫩臀兒中央花縫汁液淋漓,一根壯碩的陽根正狠狠穿刺著肥美的肉花。

世事難料,吳征萬萬想不到正強暴迭輕蝶的會是昔日的小廝劉榮,更想不到千金小姐即將到來的命運,將是一場慘無人道的強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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