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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2)

二人一夜未睡,天剛剛蒙蒙亮時,徐二的一幫狐朋狗友和來吊紙幫忙的鄰居,都到了徐家,甄永信才趁空兒回家睡了一小覺。半晌午,被玻璃花兒眼的高嗓門兒給吵醒了。妻子告訴他,剛才她到濟世堂前去看熱鬧,徐半仙的兒子,把他爹裝進棺材,抬到了濟世堂的門口,在那兒搭起了靈棚,擺上車馬,燒了紙,一群人披麻帶孝地在那里哭靈,徐二呼天搶地的都哭暈了,聽說還往小鼻子衙門里遞了狀紙,告濟世堂下的藥,給他爹毒死了。小鼻子警察都趕來了,看見一群人圍著棺材在哭,也沒法兒,只把濟世堂的邵掌柜帶走了。

丈夫顯得并不怎么稀奇,仿佛在聽一個早就聽過的故事,眨巴了幾下略顯困意的眼皮,沒說什么,又躺下睡了。這種昏睡,一直持續著,只在吃飯時,起來簡單吃點什么,過后又接著睡。妻子以為丈夫在徐家陪徐二守了一夜的靈,太困了,所以才需要補覺,可當發現丈夫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還困時,就有些沉不住氣了,趁丈夫醒來時,抱怨說,“好歹徐半仙也是你師傅,還救過你一命,師徒一場,出了這么大的事,你不去幫著張羅,倒也罷了,卻能躺在家里睡大覺,真沒心肝。”

“不要緊,沒事,有事,他會找我的。”甄永信輕淡地說。

果然,天黑后,徐二脫了孝服,賊頭賊腦地來找甄永信。甄永信把玻璃花兒眼和孩子支出房子,關上門,問,“他們找你了嗎?”

“找了。”徐二回話。

“誰?”

“他家老爺子,一見面,先是求情,接著試探著開價,見我沒回應,他就自己報上價來,二百兩銀子。”

“你怎么答付他?”

“我叫不準,就說先讓我想想,支走了他,就趕過來不找你。”

“好,”甄永信眼里放了亮光,“你答應他,先把銀子收了。記著,他提出什么條件,你都答應,咱就好辦了。”徐二點頭稱是,臨走,又問,“那俺爹的靈堂撤不撤?”

“不撤。”甄永信說,“記著,你一接到錢,馬上到我這兒來。”

徐二答應著,走了。甄永信開始研墨,找出一張宣紙,鋪到桌子上,又忙碌起來。

第三天一大早,徐二又來了,說邵家剛才把銀子送到他家,還要他答應立了一份契約,要他保證收了銀子后,不再鬧騰。

“你答應了嗎?”甄永信問。

“答應了。我聽你的。”

“保留下一份了嗎?”

“留下了。”徐二從懷里掏出一份契約,甄永信看都不看一眼,就把自己寫好的狀子遞給徐二,囑咐他,“到大連衙門里遞狀子時,一定要說這契約是金寧府衙門里的官員逼你寫的,要是問你哪個官員,叫什么名字,你就說叫不出他的名字,這一點要切記,懂嗎?”

徐二點了點頭,去了。甄永信又躺在上睡著了,第二天上午,妻子又跑回家里嚷嚷,說她惡心得不想吃飯了。母親斜了她一眼,問,“又有啦?”

玻璃花眼就不高興了,“啥又有了!我剛才去看熱鬧,看過了就開始惡心,徐半仙的棺材縫里,直往下流水,臭得嗆人,蒼蠅成群地圍著棺材。濟世堂掌柜的昨天剛放了回來,今天又被帶走了,聽說這回是大連衙門里派人來捉走的,金寧府衙門的法官也被撤了職,聽說徐二把金寧府衙門一塊給告了,說他們收受賄賂,貪贓枉法,草薦人命。濟世堂的大門都關了,伙計也不知躲哪去啦。”

甄永信聽了一會兒,覺著沒意思,又開始睡覺。

又過了兩天,一個戴金絲眼鏡的人來找甄永信。妻子在炕上把他攤醒,他起來揉揉眼睛看時,見此人中等身材,偏瘦,剪了辮子,頭發從中間刀劈一樣向兩邊分開,宛若從中間翻開的一本書,頭上像抹了豬油,煜煜閃亮,散發出一種蔫萎的花香味。玻璃鏡片后,是一雙稍稍凸起的眼睛,白眼球大,黑眼球小,尖瘦的下巴。下巴下的白襯衫上打著領結,一身青色西裝,像秋天里羽毛的烏鴉。此人姓盛,名世飛,是城里有名的訟棍,常年在官司人和衙門之間混飯吃。甄永信認得他,只是不曾結交過,第一眼看到他,心里就大致猜出他的來意,卻裝著不認識的樣子,轉臉問妻子,“這位……”

來人貼著炕沿坐下,搶著回答,“小人盛世飛,貴和訴訟師事務所執業訴訟師,這是我的名片。”說著,遞給甄永信一張印制精美的名片。甄永信看了看名片,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變得熱情起來。

“噢,原來是盛訟師,慚愧,慚愧。不知道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甚是冒昧,還望兄臺見諒。”甄永信一邊拱手,一邊要下炕穿鞋施祀。

盛世飛看穿了他的把戲,不等他把一通酸話說完,就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摁在炕上,“甄兄太客氣了吧,小弟何等人物,敢承受仁兄如此重禮?”

“哪里,哪里,盛兄大名,在金寧衛可算是如雷貫耳,今日屈尊光臨,蓬蓽生輝,實乃三生有幸啊。”

“兄臺再要這樣說話,小弟可真要找個耗子洞鉆進去了。”盛世飛打斷甄永信,直截了當挑明來意,“小弟今天來,實有一事相求。”

甄永信沒料到他能把事兒挑明得這么快,心里缺乏必要的準備,愣了一下,把已到嘴邊的一大堆客套的詞兒,吞回了肚里,眨巴了兩下眼皮,故作糊涂,“仁兄搞錯了吧,小弟實屬一介書生,能幫上仁兄什么忙?倒煩盛兄屈尊來求”

一番口舌,盛世飛領教了甄永信的厲害。原想先拿大話嚇他一嚇,迫使他就范,現在看來,這一招,不一定好使,就臨時改了口,直奔主題。“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盛世飛鄭了鄭臉色,說,“那徐二大鬧濟世堂,是甄兄作的法吧?”

“豈有此理!”甄永信一臉驚駭受委屈的樣子,生起氣來,“人命關天,豈可兒戲?小弟縱然無知,也不至于糊涂到這等地步,去干涉人家的命案。”

“看看,”盛世飛面帶干笑,“甄兄把我當阿斗了不是,太小看兄弟了,別忘了,兄弟也是金寧城土生土長的坐地戶,好歹也在衙門里外混跡多年,訴狀的文章,筆鋒老辣,辯詞凌厲,若非甄兄老筆,金寧衛何人能成?實話說了吧,若不是仁兄這篇訴狀,法官田本很容易就判徐二一個刁民滋事,一頓棍杖驅散了了事,只是田本這混蛋自作聰明,仗著能說幾句中國話,看過訴狀,大加贊賞,硬是把邵掌柜的抓了起來,破費了邵家一大筆銀子撈人,不想仁兄不依不饒,又捅到大連去,田本這小子也就此丟了職,被遣返日本,昨天我去了大連,托朋友撈人,得知這回起作用的,還是仁兄的訴狀。”

甄永信看已被戳穿了窗戶紙,再抵賴下去,也就沒味了,嘆了口氣,沉著臉說,“兄弟也是仗義而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行啦,”盛世飛笑了笑,“邵掌柜這幾天,腸子都悔青了,口口聲聲埋怨自己不該貪圖小利,在房價上勒你,這不,讓我來,就是求你,房子原價還你,也望仁兄高抬貴手,放他一馬,幫著了結了這樁官司。”

甄永信閉上眼睛,低頭合計了一下,又抬頭看著盛世飛,說,“這房子已讓邵家住過幾年,原價不成,得把折舊費算進去。”

“那按甄兄的意思,該出多少?”

甄永信伸出五個手指,盛世飛點了下頭,說,“好,我這就去和他家老爺子商量,馬上就給你個回話。”

“等等,”甄永信又喊住盛世飛,“徐二那邊兒,也得打點,不打點,他要是硬撐下去,我也奈何他不得。”

“這是自然,”盛世飛說,又問,“照甄兄的意思,他那頭兒,給多少合適?”

“怎么也得這個數。”甄永信伸出右手,做出個“八”字形。

一切進展得都順利,下午,甄永信和邵掌柜的父親,分別在買房契約上簽了字,雙方交割過銀子,甄家的老宅出手幾年后,就又歸了甄家。

同一天晚上,徐二又找到甄永信,甄永信問,“銀子交割了?”徐二說交割了,問甄永信靈堂是不是該撤了,甄永信說,“撤了吧,一便就出殯吧,你爹也好早點入土為安。”臨走,徐二掏出二百兩銀子,放到炕上。一見銀子,甄永信像受了一驚,厲聲喝斥,“徐二!這是你爹的命,誰讓你隨便就給人了?記著,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它。”停了停,又說,“明兒個,把喪事辦完,趕緊去走正道兒,找個正經事干,也好養活自己,要不,以后我可幫不了你什么忙了。”

徐二感激涕零,連連稱是,揣起銀子回去了。玻璃花兒眼見徐二一走,她就沒停過對丈夫的數落,只是聲音比早先要小一些。丈夫不知該怎么跟愚頑無知的妻子講道理,過了一會兒,才自言自語地嘆了聲,“天下銀子無數,不是什么銀子都能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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