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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2)

到了臘月二十七,玻璃花兒眼就開始忙年了。出嫁后第一次能過一個像樣的年,這是她多年以前就夢想的。直到婚后多年才得以實現,雖說忙累,心里卻快活,樣樣活兒都干得精神抖擻,走油丸,散的糕,蒸餑餑,備制各種菜肴,洗涮祭器,都不讓丈夫上手。甄永信得意非凡,頗有成就感,看看甄家在他手里,又恢復了往日的興旺,心情格外爽快,買來紅紙,裁出紙批,研墨作對,也是文采飛揚。兩個兒子把成盤的竹鞭拆散,不等過年,拿著香火,提前在院子里燃放。

二十九上午,甄永信領著兒子把門封好,就把宗譜掛起,擺上供品,只等除夕到墳上把祖宗請回家里過年。除夕夜,城里四處鞭炮聲炸成一片,硝煙籠罩整個城市上空,新的一年隨著就來了。初一,一大早,早起的兒子給爹媽拜了年,討了壓歲錢,就鬧著爹媽領他們去給姥爺姥娘拜年。兩個老人臉上都笑得好看,言語也甜得蜜心,仿佛從前那些難聽的話,都不是從這張嘴里罵出的。

下午,從老丈人家吃過酒回來,睡了一覺,醒后看兒子們在院子里放鞭,玻璃花兒眼一邊嗑瓜子,一邊翻看著小畫書,是畫著哪咤鬧海的故事。見丈夫醒來,就下炕給丈夫沏了一壺茶,這是她最近才養成的習慣。丈夫喝口茶,沉吟了一會兒,才說,“過了年,我打算把咱家先前的那些地再買回來。”

“買地干啥?”妻子不解地問,“不缺吃不少喝,日常里又有進項,不挺好嗎?”

“話不能這么說,”丈夫慢條斯理地說,“你想啊,銀子存放在家里,不會生崽兒,只能減少,不能增加,可是買了地放在那里,就不一樣了,一來,它會像銀子一樣保值,跟放銀子一樣;二來呢,每年還能收些地租,這不就等于死銀子變成了活銀子,銀子也能生崽兒了?”

妻子翻了幾下玻璃花兒眼,掉覺得在理兒,卻不愿順口答應,又說,“從前那些地,都是讓銀子給逼得賤賣了,現在再去買,人家能賤賣給你嗎?”

“不要緊,貴點無所謂,只要公平價就行,不管怎么說,地買不回來,咱甄家就只能算是還在下坡道上,還是比不上祖宗,我就是要讓甄家重新回到上坡道兒上,才不愧對祖宗。不光要把咱過去賣的地買回來,我還要多買!”

“那你就去辦唄。不過你可得把世義世德管教好了,不能讓他們再走他爺爺的老道兒。”

甄永信向外望望正在放鞭的兩個兒子,點點頭。從這時起,他才意識到,多年的艱難奔波,他差不多快把兩個兒子放棄了。孩子們是在苦難里自個兒長大的,心里就多少有些愧疚,打算過了年,多在孩子們身上用些心思。

初二上午,西街永昶布行的崔掌柜拜年來了,還帶來了兩壇好酒,兩包點心,兩匹緞子,說是給孩子們做衣服的。頭一次上門拜年,還帶來這么貴重的禮物,玻璃花兒眼就覺得誠惶誠恐,不知說什么才說。崔掌柜和甄家雖住在同一座小城,平時卻從未有過交往,只是相互認識而已。甄永信一見客人進屋,心里就大概有了譜,嘴里卻并不說破,只是不住地讓茶讓煙,扯些居家過日子的閑事。約摸過了一個時辰,閑事差不多扯完了,崔掌柜才磕了煙灰,轉到正題,開口說,“甄先生,知道你是大忙人,不得空閑,可是我琢磨來琢磨去,這滿金寧城,除了托你,實在是找不出第二個人可托。”

“噢?”甄永信正經起來,顯得極為上心,“崔掌柜有事直說無妨,只要兄弟能幫襯上的,絕不推辭。”

“咳,”崔柜又裝一袋煙,“甄先生不知,我有一個心事呀。”

“噢?崔掌柜會有什么心事,我怎么從沒聽說過?”

“我那兒子,今年眼瞅快三十了,至今沒有個眉目,我和老伴眼瞅老了,還見不著個孫子,一輩子掙死扒命攢下這個家業,不就完了嗎?”

“這我倒沒聽說過,”甄永信尋思了一會兒,問,“那令郎到底怎么回事兒?”

“怎么回事,有病唄。”

“什么病?厲害嗎?”

“咳,什么病,”崔掌柜顯得有些為難,能看出來,他不想直說兒子的病,“吃喝拉撒睡,樣樣都不差,站柜臺打算盤,也不比別人差,就是模樣,叫人不待見。”

“長相丑些?”甄永信問,

“那倒不是,長相也還說得過去,就是矮些,侏儒。”崔掌柜使著勁兒,說完最后一句,閉上眼睛,開始抽煙。

“噢,”甄永信心里有了底,問,“那府上都有哪些條件?”

“唉,條件?哪敢提,只求一個好身體,就燒高香了,不管怎么,得生出個像樣的孩子呀,其他的誰還敢提?”

“要是這樣的話,我倒可以給崔掌柜留心,將來能不能成,還得看令郎的造化,現在不敢打保票。”

“咳,甄先生,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今天找你,就是因為托你靠譜,你這要是打退堂鼓,那俺崔家可真要絕后嘍,現在你說這話,就是往外趕人啦,要不,我先把頭給甄先生磕了?”說著要下地磕頭,甄永信一把拉住,連聲勸阻,“別、別、別,崔掌柜,你千萬別這樣,你放心,我保證當事兒來辦,中不?”看崔掌柜重新坐下,又說,“這樣吧,崔掌柜,等過了年,我到府上一趟,親眼看看令郎,也好心中有數,你看成不?”

“敢情,就怕甄先生不去呢。”崔掌柜有些不放心,又撂了一句,“甄先生,我雖不是貴族豪門,但事成之后,也絕不會小家子氣。”

“哪里,哪里,崔掌柜見外了不是。”二人又客套一番,崔掌柜起身離去。

“這可是個大活兒!”崔掌柜前腳剛走,玻璃花兒眼高興地喊起來。

“作孽呀!”甄永信嘆了口氣。妻子不懂這話,想問明白,丈夫沒搭理她,只是淡淡地說了句,“瞧著吧。”一家人就開始吃晌飯了。

小城人過了十五,就算出了年,正月十六上午,各家商號放了開門鞭,又重新開業了。城里人開始過平常日子。上午,甄永信出門往西,穿過十字街,在西門口道北,找到崔家的永昶布行。門外剛放過鞭,紙屑里還有火星,在冒煙。頭一天開門,店里人不多,柜上只一個年輕伙計,站在柜臺后,低著頭在撥算盤。見甄永信進來,就抬起頭,沖他微笑一下,問,“先生想要點什么?”

甄永信看時,見小伙了方頭大臉,面色紅潤,中等身材,魁梧壯實,只是下巴略短。見他問話,甄永信說,“不要什么,我來找崔掌柜有事相商。他在嗎?”

“在,在后屋呢。”小伙子指了指柜臺拐角處的門洞。甄永信順著門洞出去,到了崔家的后院。崔掌柜張羅著把他讓進堂屋,看茶遞煙,說些恭維的話。

“我這兩天清閑,出來走走,想看你公子一眼,也好心里有譜。”

“那是、那是,”崔掌柜緊著奉承,“他就在柜上,先生剛才進門,沒看見嗎?”

“沒有啊,”甄永信搖頭,“我剛才進門時,柜上只有一個伙計。”

“咳,那就是。”崔掌柜說,“這不剛過完年,生意清淡,伙計們還沒回來,我就讓他一個人頂在那兒,忙時,我就上去頂一頂。”

甄永信納了悶,“崔掌柜不是說令公子有病嗎?我怎么剛才看他和我差不多高。”崔掌柜得意地笑了笑,“甄先生有所不知,我是讓他帶著小橙子去的,往來取貨方便。”

“是嗎?我去看看。”甄永信來了興趣,崔掌柜也跟了出去,來到店里,崔掌柜沖兒子喊,“過來,趕快拜見甄先生。”

柜臺站著的小伙子應了一聲,倏地像掉進一個深坑里,只有腦袋露在柜臺上,迅速地出了柜臺,拱手向客人作揖,甄永信這才看見,小伙子的,著實比常人矮了一截兒。“忙吧,忙吧。”甄永信和年輕人寒暄了一聲,勸小伙子回到柜臺里,小伙子聽話地邁著碎步,回到柜臺后,走到剛才立身的地方,兀然高大起來,又像一個正常的人了。

中午,崔掌柜留飯,甄永信稍作推辭,就留下來,一杯酒喝下,甄永信開了口,“崔掌柜,兄弟有個想法,說出來,你要是做了,公子的婚事興許好辦些。”

“甄先生說吧,只要我能辦到,一定照辦。”

“這事不難,崔掌柜一定辦得到,我勸你在柜臺后面,照著公子站的小板凳的高度,架上一層臺階,這樣,公子就能在柜臺后面往來自如了。”

崔掌柜眨巴了下眼睛,說,“這樣好是好,只是方便了他,其他伙計可就不方便了。”

“嗯,”甄永信說,“我也不是要你做成死的,你可以做成活的,用的時候安上,不用的時候撤掉,你看怎么樣?”

為了兒子,刀山火海都無所謂了,這點事兒算什么,便應承下來。吃過飯,臨走前,甄永信叮囑崔掌柜,趕快把臺階做好,保不準哪天就能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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