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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2)

第二天,法庭開庭,接著審理這宗盜竊案。把一干嫌犯帶上,盛世飛沒再像昨天那樣,對著宗卷一一核實。而是著人搬過一口大木箱。木箱側立著,箱蓋兒事先取下,現在用地塊紅布擋在箱口,把紅布掀開,看見側立的箱子里,掛了一口小銅鐘,這是盛世飛向火神廟借來的,剛剛讓人用金粉漆過。盛世飛讓六個嫌犯看過,就把紅布簾兒放下,沖著嫌犯們說,“都看清了?這是從大日本帝國運來的測謊儀,它能準確判斷出盜賊的身份,良民摸它時,它沒一絲反應;可是盜賊一摸它,他就會發出聲響。”停了一會兒,又對嫌犯們說,“既然你們都說自己冤枉,現在我只好用它來測謊了,看看究竟誰偷了錢。”說完,就讓六人依次過來摸鐘。六人就依次走過來,掀開紅布,把手伸進箱子里摸鐘。等六個人都摸了一遍,回到被告席,盛世飛讓六個人把右手舉起,就發現有一人的右手干干凈凈,便大喝一聲,叫人將那人捆起,押上前來,此時,那人兩腿已開始發抖,額角流下汗來。

“大膽竊賊!如今你還有什么話說?”那人當即跪到地上,磕頭不起,供述了行竊的全過程。依照供述,法警痛快地起了贓。

原來,聽說這鐘是測謊儀,竊賊摸它時會發出響聲,這竊賊手伸進箱子時,就沒敢去摸,而另外五個人摸了鐘,手上都沾上了剛剛漆過的金粉。

家中無事,閑著無聊,白天上街走走。街市依舊,古城還是老樣子,一切在甄永信眼里,都是再熟悉不過了。走了幾遭,便覺得無味。在江湖闖蕩時,對故鄉的思量之情,就蕩然無存了,寂寞之下,反倒對江湖生涯,生出許多回味。

城中能說得來的至交了了,心里悶時,甄永信就到城外走走,到自己家田地上看看。一天回城時,走便道經過一處山坳時,猛然發現到了自家的祖墳,不免吃了一驚。想起自己已是多年沒到墳上燒紙祭奠了,心里滋生出一陣愧疚。父親的封土,已完全埋進荒草,和它后邊爺爺的墳丘相比,未免顯得太寒磣。甄永信忽然想起,多年以前,那個清明節的上午,父親領他來給爺爺掃墳時,曾叮囑他,將來別忘了,在父親的墳前,立一座比爺爺的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幾年過去了,他幾乎快把這事給忘記了。父親的遺愿,至今未能實現。先前,家道艱難,每念及此事,心里還有托辭,如今已大不相同,家道殷實,再想到此事,心中未免自責起來。

“爹,你別急,今年清明,講就給你立碑。”在父親墳頭,甄永信說了一句,就匆匆離去。

第二天一早,甄永信匆忙吃過早飯,來到西門外刻碑作坊,按照父親活著時的愿望,訂制了一座石碑。作坊老板開價二百元。甄永信也不還價,如數交了定金。玻璃花兒眼心里不悅,卻不敢吱聲,事兒就這么定了。

轉眼春天到了。清明節上午,甄永信雇來幫工,又雇了輛牛車,帶上世義、世德,拉著石碑到了墳地。在父親墳前,樹起了比爺爺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碑上圖案和刻字,都和爺爺的墓碑相仿。一陣震山的鞭炮響過,了卻了心中一樁大事。回家前,甄永信喊過世義、世德,指著父親墳前的一塊空地說,“記著,將來爹死了,就給爹埋在這兒。”

世義、世德雖已長大,聽了這話,臉上還是顯出驚色。甄永信理解孩子們的心情,怕嚇著他們,就笑了笑,又說,“給爹立的碑,要比你爺爺的碑稍矮一些。”世義、世德沒吭聲,咬著嘴唇,點了點頭。父子三人就往家趕,回去招待幫工們吃飯。

酒席擺在自家的堂前。飯菜是從得福樓雇來的廚師料理的。所有幫工的人,一個不落,全請到了。甄永信領著兒子,不停地給幫工們遞煙敬酒,說些感激一類的話。酒菜豐盛,幫工們放開肚皮,直吃到太陽偏西。

把最后一個醉漢搖搖晃晃地送出大門,甄永信低頭看時,見街門邊兒,門房下蹲著一個年輕人,正哀哀凄凄地在哭泣。起初甄永信并沒在意,還以為是哪個醉漢喝多了,蹲在這里耍酒瘋。仔細看時,并不認識這人,中午酒席上,也沒見過他。客人走凈,看見一個人蹲在自己家門外哭泣,甄永信心里多少感到有些不快。上前問了一聲,“這位兄弟是哪里人?怎么在這里哭啊?”

不想聽這一聲問,年輕人居然哭出聲來,渾身不停地抽動。甄永信心中納罕,猜想這人準是遇到了什么難心的事,受了委屈,便軟下心來,就勢蹲下,勸他別哭,把事說出來。年輕人止不住,又哭了一會兒,才慢慢消停下來。

甄永信問他到這里找誰,年輕人唏噓了一下,說,“找甄神仙。”

甄永信心里一驚。想這“甄神仙”是多年以前別人送他綽號,現在城里人,差不多早已把這綽號給忘記了,不想今天又聽見年輕人這樣叫他,猶豫了一下,說,“我就是,你是哪里人?我不認得你呀。”

年輕人聽過,眼睛一亮,拿衣袖擦拭了一把眼睛,跪地磕頭,嘴里不住地哀求,“先生救我,給我做主呀。”

甄永信越發慌惑起來,把年輕人從地上扶起,“你先起來,把話說明白,我才好幫你。”年輕人見說,便從地上起身,開始道出個人的身世:“俺姓梅,單名叫實,早年從山東逃荒來的,在普蘭店劉家當了幫工。那劉家原本開著一間小酒館,只是掌柜的為人太奸,愛耍小聰明,時不時往那酒里摻水,日子一長,酒客們就發覺了,生意也變得清淡,硬撐了幾年,就關門大吉。劉家有一獨女,見俺還伶俐能干,就贅俺為婿。最初待俺還中,自打酒館倒閉,就不待見俺,整日里拿話撩俺,嫌俺不中用,說俺撐不起門戶,不能養家過日子。俺先是忍著,后來說得多了,俺忍不住,就分家另過了。在普蘭店租了間房子,支門另過。不想岳父母不肯饒俺,還是找上門兒來拿話撩俺,俺氣不過,就退了租房,把妻子送回娘家,告別了妻子,到奉天找事兒做,在一個姓王的官員家當跟班,一干就是兩年。官員待俺不薄,月月發足額的薪水。兩年下來,俺就攢了四百塊大洋。只是俺心里放不下妻子,上月初,辭了職,帶上錢回家。原打算用這筆錢買下幾間房子,再開個小買賣,做點小生意,也好養家糊口。不想妻子年幼口淺,跑到父母跟前去顯擺。岳父聽過,就生了歪心,一天夜里,辦了桌酒席,請俺吃酒,揀了些中聽的話奉承俺,把俺灌得爛醉,而后說俺常年在外,妻子年幼,難以守家,普蘭店又是賊人窩,家中存放太多的錢,怕她女人家守不住,不如存放到他那兒,替俺保存,也好讓俺放心在外面做事。俺心里高興,又醉了酒,沒多想,就把四百塊大洋交給了他。第二天醒了酒,妻子提起這事,俺才覺得不對味兒,醒過腔來,心想俺這次回家,不再打算出門了,只想置辦了房產,余下的錢,做點小生意,不需要存放的。俺就找老丈人,把事兒說明,打算要回錢來。不想老丈人丈母娘立時翻了臉,罵俺一個逃荒來的海南丟,身無分文,是他們收留了俺,又把女兒嫁了俺,一個荒料,家里窮得叮當響,哪來的四百塊大洋存在岳父家里,分明是窮得過不下去了,變著法兒來訛詐老丈人。俺妻子出面替俺俺作證,又被她爹媽一頓臭罵,罵她是白眼狼,打斷了胳膊肘往外拐,吃里扒外的賠錢貨……”

聽年輕人的訴苦,勾起了甄永信對當初落魄時的回憶。聽聽那老丈人的罵人話,就想起岳父岳母當年惡罵他的遭遇,感同身受,鼻子里不覺一陣發酸,義憤填膺地鼓動年輕人,“你去告他!”

“俺告了,”年輕人略顯無奈,“普蘭店法院說俺舉證不能,查無實據,不受理此案。”

“真是豈有此理!”甄永信忿忿不平,攥著兩只拳頭,沖年輕人大聲喊道,“真是欺人太甚。”罵過之后,也沒什么太好的辦法。又念年輕人是撲自己來的,不管怎么說,就這么打發走了,不近情理,便向院中指了指,說,“到屋里說吧。”說完,領著年輕人進了院子。

玻璃花兒眼正在收拾碗筷,見丈夫領著一個哭喪著臉的年輕人進屋,就警覺著問,“這是誰?干啥的?”

“找我辦事的。”聽丈這么說,猜測是丈夫又攬著了生意,便不多嘴。甄永信看桌上還有剩菜剩飯,問年輕人吃了沒有?年輕人誠實,說沒有。甄永信就叫妻子先別收拾,讓年輕人坐下吃飯。年輕人也不客氣,在桌邊坐下,端碗就吃。菜也不分好歹,大筷夾著,直到快把桌上的剩菜吃光,才拿袖頭擦了擦嘴,說,“飽了。”甄永信就領他進了堂屋。

“你到金寧府來找我,是什么打算?”

“俺在普蘭店聽人說,甄神仙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就合計,這事兒興許能有法子幫俺。”年輕人說話直白,聽了卻順耳。甄永信面無表情,心里得意,沉吟片刻,不置可否,只是說,“我試試看吧,能幫上忙呢,最好,實在幫不上,你也別惱,左右我也不是衙門里的人,不能事事都辦得,你看成嗎?”

“成,成!”年輕人連聲說,“只要甄神仙肯幫俺,俺就知足了。”

當下,甄永信留那年輕人在家住下。傍晚,帶了幾樣禮,去找盛世飛。甄永信素常從不到盛世飛家,如今卻帶著禮來,料想一定是有事求他。盛世飛嘴上客氣迎客,心里明白,卻裝糊涂,不肯往正事上扯。一會兒叫人沏菜,一會兒叫人遞煙,一會兒又說要請他外出赴局。直逼得甄永信把來意說了出來,才眨巴著眼睛,說,“甄兄長慣常劍走偏鋒,不愿按套路出牌,是不是這筆買賣賺頭大呀?”

甄永信清楚,盛世飛這是在探他的底細,看他自己能分多少。便苦笑了一下,說,“世飛兄快死了這份心吧,這次兄弟純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徹底的幫忙。”接下來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最后說,“你想,他只為了四百塊大洋打官司,能有什么油水?我只是可憐他,要替他出口惡氣,哪里曾想賺他的銀子,何況他又不是大戶人家,耗子尾巴上的瘡,有膿也不多,我勸世飛兄也別惦記著那點兒好處了,你我權當行了善事,積了陰德,你看中不?”

盛世飛干笑了一聲,紅了一下臉,閃瞬間又恢復了平靜,撇清道,“瞧甄兄說哪兒去了,別說甄兄只是要做好事,即便甄兄真有油水,小弟難道還會從甄兄碗里搶肉吃不成?”

“瞧兄弟越說越離譜了。”甄永信鄭了臉色,“在兄弟眼里,愚兄只配在這等生意上費心思了?”

看甄永信認真起來,盛世飛就不敢再往歪里想,忙著改口道,“瞧,說句笑話,甄兄倒認真起來。”頓了頓,又說,“只是這事兒還真的不好辦。那普蘭店不在金寧府的治下,他自己有法庭,按大日本帝國的法律規定,案發地審理,金寧府還真無法越權審理。”

“咳,你們這些法官,都成了被法律條文束縛住的繭蛹了,不,還不如繭蛹呢,繭蛹孵到一定的時候,還會破繭斷絲,化蝶而出,你們卻只能被這法律條文給活活纏死。法律?法律是個什么東西?法律只不過是強權懷里摟著的一個婊子、惡棍手里的一根棍棒。什么法律?這是咱中國的地盤,現在卻在執行日本人的法律,你說法律是個什么東西?”甄永信瞬間失控,說出了平日憋在肚子里的氣話,噎得盛世飛臉色發紫,卻又不便發作。畢竟日常玩弄法律的那些事,甄永信大多知道。看盛飛臉色青紫,甄永信覺得肚子里的氣也出得差不多,便緩了口氣,說,“這孩子實在屈得慌,跟哥從前的遭遇挺像的,哥就是氣不過,想替他出了這口惡氣。你幫著給辦了,哥請你吃魚翅湯,怎么樣?”

盛世飛見甄永信給他臺階下,也不好發作,畢竟平日有事求人家,便平了平心氣,替自己開脫,“不是我推辭,甄兄,金寧府的法庭,還真就審不了普蘭店犯的案子。”

“瞧,你又來了不是?”見甄永信又沉了臉色,盛世飛心里跟著開始緊張起來。“我問你,”甄永信指著盛世飛的鼻子問,“要是普蘭店人在金寧府犯了事兒,你金寧府的法院審得審不得?”

“當然審得!”

“這不就結了嗎,我就說嘛,法律條文是死的,人是活的,法律就像婊子那玩藝似的,想撐多大,都能撐多大,滿身都是窟窿,怕你不會鉆漏洞。你現在就發一道公函給普蘭店的法院,就說金寧府近日捕得慣盜一人,正在法院審理,據竊犯交待,所盜大洋四百塊,藏匿于普蘭店劉家,讓普蘭店法庭協助把同案犯劉某并贓物一并起解押送交金寧府聽候審理……”

不等甄永信把話說完,盛世飛一拍腦門兒,嘆了一聲,“咳,我怎么這么笨呢,審了這些年案子,就想不出這么個法子。”心里越發對甄永信敬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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