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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豹紋貴婦

恰逢五日一候的休沐,秦亮本想遲點起床,卻不料一大早便被敲門聲吵醒。

打開房門,秦亮還有點睡眼惺忪。

便聽見饒大山說,外面來了好幾個人,乘車而來,帶著木箱,自稱是王家的人。

秦亮立刻清醒了幾分,想起昨天在大市上與王玄姬說過的話。

他不禁瞪圓眼睛,暗忖:一大早,還真的就來送還東西了?

雖覺奇葩,人還要接待。

秦亮的動作加快,轉身走進里屋,十分迅速地穿戴好衣裳,然后對著那面東吳產的神獸方銘鏡、整理一下發髻,隨手系一塊幅巾。

二人穿過院子,饒大山打開大門時,秦亮便看見好幾個男女帶著東西、正等在門口。

最引人矚目的,是站在中間的一個三四十歲,風韻猶存的漂亮貴婦。

她的頭上戴著高假發,穿著一件狐青裘,袖子上有豹紋裝飾,身上掛著一些亮晶晶的飾品。

或因豹紋在秦亮心里的偏見,他對這個貴婦的第一印象,仿佛是看見了一個年齡稍大的女優。

不過他立刻就意識到,這個婦人既有錢、又有些地位,譬如那袖子上的豹紋是一種禮制規格,只不過如今的世道早已禮樂崩壞、沒那么嚴格罷了。

“我姓白,征東將軍、宜城亭侯府上的人。”貴婦道。

她的自稱、強調府上官爵,以及沒有先行禮的舉動,讓秦亮立刻感受到了來者不善。

秦亮據此揣測,此婦應該就是王凌之妾白氏。

心里有了點底,他再觀察姓白的貴婦發現,此婦與王玄姬的五官相比,乍看不像、細看卻有些許相似的影子。

秦亮拱手道:

“我便是秦亮,請罷。”

白氏雙手疊于面前,沒有彎腰,只是停頓了一下,便輕提狐裘,帶領幾個人跟著進了門樓。

她一進來就肆無忌憚地東張西望,打量著院子的景象,嫌棄之色,溢于顏表,連假裝一下都省去了。

這座院子是曹爽免費送的福利,原來多半是座民宅,地面、墻壁等地方確實簡陋粗糙了點,但很寬敞,其實住著挺舒適。

秦亮把白氏的神態收于眼底,甚至懷疑她馬上會拿手掩著鼻子、表現得更夸張一點,女優演技不錯。

此時他心里已不太高興,不禁腹誹:裝什么,你做伎的時候,沒受過委屈、沒捱過苦日子?我起碼不需要對人奴顏屈膝吧。

人不重我,為何我要敬人?一行人到了上房,秦亮便不再客氣,自己徑直脫鞋,跪坐到了上面帶幾案的床上,然后隨便揮了一下袍袖。

“請夫人入座。”

白氏皺眉看了一眼地上的墊子和破舊木板,權衡之后她終于在旁邊的胡床上坐下。

其實這些東西是舊了點,但董氏很勤快,打掃得非常干凈、還跪在地上拿布擦過,此姓白的婦人不過是在裝。

“拿上來。”

白氏抬手虛晃了個刨的動作。

立刻就有兩個男仆進來,抱著一大一小兩只木箱,走上前放在秦亮跪坐的床上,徑直打開了木箱。

霎時間,里面露出鮮艷閃亮的顏色。

秦亮表現得卻很淡定,他只是瞟了一眼,已看清里面的東西。

小箱子里盛的是好幾個金銅合金的餅子、合金表面上就有一些肉眼可見的雜質,另有半箱子五花八門的銅錢鐵錢;

大箱子里裝的是滿滿一箱絲織品,有絲綢、以及少量潤黃色的貯麻布,確實都是些貴重的絲織品。

實際上這些東西就是錢,重金屬、紡織品都可以當錢用。谷物也可以,只是比較笨重。

秦亮冷眼地看著白氏,只等她自己先開口。

白氏道:

“請秦君收下禮物。”

秦亮搖頭道:

“無名無分,我為什么要收?”

白氏冷笑道:

“心里清楚,還用我多說嗎?”

秦亮露出虛假的微笑,不動聲色道:

“明人不說暗話,白夫人不妨把話說得明白一些。”

他其實已經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只是不能收而已。在秦亮看來,這事有點俗套,但他更多的是覺得莫名其妙。

不是應該先成功勾搭上了千金小姐,才會有這一出?現在啥事都沒有發生,這豹紋婦人就拿錢來砸,關鍵鼻子還朝著天,看不起誰呢?

白氏“哼”了一聲。

“秦君端的什么心思,我會不知道?君謀劃之事,恐非君子所為!”

秦亮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攤手道:

“那我究竟做了什么?”

那王玄姬自己跑出來的,我只是在公眾場合多看兩眼美女、就是犯罪了?

秦亮覺得自己的罪顯然不是看美女,而是權勢太小、人太窮,若是換個有權勢的,這白氏肯定不是這副嘴臉。

在這種婦人眼里,恐怕普通人呼吸都是錯的!

他的火氣漸漸失去了壓制,已經開始攀升。

白氏的神色大概是又怒又是厭,她伸手按了一下心口,好像在強忍惱怒,接著揮了一下手:

“你們先下去。”

“喏。”

送東西的奴仆彎腰退出了房門。

這時白氏更不客氣了,冷冷說道:

“你寫了幾句破詩送給朝云,接著又是送緞、又是宴席,對朝云百般殷勤,一個伎女值得你這么做么,有甚好處?”

“我看,你根本就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故意讓玄姬心生嫉妒,好讓她因妒迷失心智、以便趁虛而入。”

“哈!”

秦亮聽罷都氣笑了,撫掌道。

“你可想得真多。”

被人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很容易激起人的惱怒心火。但偏偏對方是個婦人,秦亮最頭疼女人,總是覺得沒有什么太有效的法子。

果然白氏責罵之后,又掩面哭道:

“玄姬是我唯一的依靠,你這么待我,叫我怎么活?天吶,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秦亮知道她是假哭,卻毫無辦法。

白氏語氣一轉,又咬牙切齒地恨恨道:

“玄姬才十余歲,不懂世間險惡,她只能看到表面,還以為你是個有才有德、儀表堂堂的正人君子。”

“你一個君子竟然被卑賤的伎女所惑,玄姬就會想,她有什么比不上朝云那個伎女?”

“只要入了圈套,她便會越陷越深,顧不上反思,全然無法醒悟自己會付出什么!”

秦亮又怒又氣,他連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有那么歹毒嗎?再說就算配不上王凌的妾生女,卻有那么糟糕?

他見白氏情緒激動,實在不想在家里大吵大鬧。

而且婦人并非一直態度強硬,假哭就是示弱,所以秦亮對她不只是充滿怒氣,簡直是百味雜陳,反正就是厭惡。

他皺眉沉默了片刻,只得無奈地說道:

“白夫人恐怕有些誤會。”

“誤會?”白氏冷笑道。

“你騙得了玄姬,騙得了我?”

秦亮幾乎是無話可說,但還是強忍解釋道:

“你最好更多地了解一下情況。處心積慮者,必預設場景。”

“我與王玄姬只見過短短兩面,第一次是朝云選的地方,第二次純屬偶然相遇,我根本無法預謀。”

“何況我與她連結交都算不上,幾乎是毫無關系,白夫人是不是想多了?”

白氏卻仍然說道:

“休要巧舌如簧!我拿來這么多錢財,待你不薄。我勸你見好就收,不要貪得無厭!”

果然婦人無法跟她講道理。秦亮煩不勝煩,徑直下床穿鞋,冷冷說道:

“白夫人的訴求,我已了然。不管怎樣,我不會主動與王玄姬聯系了。事情就這樣了卻,東西拿回去。請回罷。”

白氏仍不滿意:

“你真的不會再糾纏玄姬?”

“大丈夫何患無妻,白夫人實在太瞧不起人。就算你愿意,我也不太愿意與你結為姻親。”

秦亮道,隨后不由分說地向外面喊道。

“來人,送客。”

白氏有點不放心道:

“秦君把財物留下罷,我不缺這點東西。”

“嗟來之食,有啥滋味?”

秦亮心里憤怒,臉上卻只能發笑。

“白夫人不帶走,我扔院門外,讓路人拿去,就當給你積陰德。”

白氏用力地呼吸了幾口氣。

“嘴太損了!”

“彼此彼此。”秦亮道。

白氏看了一眼床上的箱子,終究是沒那么大方,她一臉舍不得的模樣,喚來了奴仆。箱子重新關閉,被人抱走了。

秦亮走到上房門口的檐臺上站著,饒大山因為聽到“送客”的吩咐,便將那些人送到門樓外。

過了一會兒,饒大山關上大門,走回上房這邊,臉上的橫肉也有點發紅,他憤憤地罵道:

“他娘的,狗眼看人低!”

“不識大體的婦人,不用跟她一般見識。”秦亮忍著氣,說道。

他回顧這座簡陋的院子,又不禁心道:本以為只有無權無勢的底層,才會被人肆意踐踏羞辱,原來當了官,地位低的話、照樣無法幸免。

不過他很快又想明白了一些事,便稍微沒那么郁悶了。

真正沒希望的人,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只有完全的無奈和深深的無力,唯一的辦法是改變自己的精神世界,讓自己對精神痛苦的感受盡量麻木。

所謂看淡,所謂釋家人生感悟,所謂難得糊涂。

而現在的秦亮,還想在物理層面掙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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