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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二天早晨,正值休息日,我興沖沖地跟著媽媽,來到全市最大的一家百貨商場。

我徑直奔向電器部,而媽媽則徘徊在琳瑯滿目的時裝部駐足不前,我心急火燎地拽扯著媽媽的衣袖:

「媽媽,快走哇!」

「哦!」

媽媽戀戀不舍地撫摸著一件新款時裝:

「多漂亮的衣服啊,價錢好貴啊!」

「走吧,媽媽,如果你喜歡,以后有錢再買吧!」

「唉。」媽媽極不情愿地松開了衣服:

「走吧!」

我拉著媽媽的手擠過人群走進電器部,望著那目不暇接、各式各樣的收錄機,我樂得一蹦三丈高,媽媽推了我一把:

「說啊,買什么牌子的?」

「媽媽。」我突然看到在最為顯現的地方,擺放著一排四個喇叭的收錄機:

「媽媽,我要,我要,我要四個喇叭的!」

「啥!」

媽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兒子,你,你,你真是得寸進尺啊!」

「媽媽。」我以乞丐般的目光可憐巴巴地望著媽媽,媽媽嘆了口氣,她扶了扶眼鏡,瞅了瞅收錄機下面的小卷標:

「哎呀,我的天啊,九百多塊啊,孩子……」

「媽媽。」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媽媽,媽媽略微猶豫一下,然后一轉身:

「兒子,你在這里等我一會,可別亂走啊!」

說完,媽媽便消失在人海里,我趴在柜臺上,一對貪婪的眼睛久久地注視著,那瑩光閃爍的四個喇叭的收錄機。

我真恨不得翻身躍上柜臺一把摟過來狂吻一番。

「兒子。」媽媽汗流滿面地回到柜臺前,手里掐著一把厚厚的鈔票:

「兒子,快說,買哪個牌子的收錄機啊?」

「三洋!」

「呵呵。」媽媽咧了咧嘴,苦澀地說道:

「你是啥好要啥啊,如果有八個喇叭的,我看你也敢要!」

用掉了媽媽差不多一千元的鈔票,我終于樂顛顛地拎著四個喇叭的,三洋牌收錄音機興奮異常地,走出商場的大門。

媽媽心灰意冷地向我展示著她的小存折:

「兒子,你是高興啦,媽媽可成了窮光蛋,你看看。」

我掃視一眼媽媽的存拆,上面還有十元錢的余額,我可不管這些,我的目的終于實現,我拎著收錄機沖媽媽做了一個鬼臉,然后嗖地一聲狂奔而去。

我立刻成為班級里了不起的人物,我耀武揚威、趾高氣揚地拎著四個喇叭的收錄機,滿教學樓地東游西蕩,屁股后面跟著一群群直流口水的男同學。

我們將收錄機放置在學校的操場上,然后開關一按,嘩,令人熱血沸騰的狂放樂曲,火山爆發般地洶涌而出!

嘿嘿,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四個喇叭收錄機的音響效果,是兩個喇叭收錄機無法相比的,更是一個喇叭的飯盒子所望塵莫及的。

我們圍攏在狂吼不止的收錄機旁忘我地跳啊、跳啊!我們從學校的操場跳到大馬路上,又從大馬路上跳到小巷子里。

「真煩人。」小巷子里聚集著許多人,并排圍坐在一起,在低矮的房頂上放著一臺早日過時的收音機。

從那吱吱作響的小喇叭里傳出斷斷續續的電波,房子下面一個中年漢子沒好氣地嘀咕道:

「這是從哪來的一群混小子啊,像群瘋子似的亂蹦亂跳,又吵又鬧,我們都沒法聽評書啦!真他媽的煩人!」

我稍試停頓下來,偷偷地掃視一眼那些聽評書的人們,嗯,我突然發現。

這些人竟然毫無例外地全部是盲人,這使我好生納悶:哪里來的這幺多的盲人啊?

我正不得其解,猛一回身,發現高洪艷默默地站在一棟破舊的房門處。

我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沖高洪艷微微一笑,高洪艷也回我以靦腆的微笑,我沖她喊道:

「小高,來啊,一起跳哇!」

「不。」高洪艷繼續微笑著,她搖搖頭:

「不,我不會!」

我走到高洪艷的身旁,她向房門里退了退,一只腳踏在深陷入地平線下的紅磚臺階上,我向屋子里望了望,高洪艷頓時漲紅了臉頰:

「不好意思,這是我家,房子太破啦,真不好意思讓你進屋!」

「嗨。」我不以為然地說道:

「小高,你太多心啦,能讓我到你家看看嗎?」

「那,那。」高洪艷繼續向后退縮著:

「如果不嫌我家窮,我家臟,那就請進吧!」

「謝謝!」

我跟在高洪艷嬌小干瘦的身后,邁進地窖般的屋子里,穿過幽暗的、充滿異味的走廊,我走進一間昏暗的房屋里。

狹窄的屋子里沒有一樣值錢的什物,一鋪亂紛紛的土炕幾乎占據,房間一半以上的面積,土炕上坐著一男兩女三個人,高洪艷悄聲悄語地給我介紹道:

「這是我爸,這是我媽,這是我奶!」

然后,高洪艷又沖著正埋頭做針線活的老太太說道:

「奶奶,這是我同學,他是我們的班長!」

「哦。」老太太立刻停止手中的活計,忙不迭地拾綴著土炕,然后慈詳地對我說道:

「快,快,請坐,請坐!」

「班長?」

被稱謂高洪艷的爸爸茫然地嘀咕道:

「班長,高洪艷的班長來啦!」

我循聲望去,在如豆的燈光下,我發覺高洪艷爸爸的眼珠極其可怕地翻滾著。

原來,他也是一個盲人,并且,坐在他身旁的、高洪艷的媽媽同樣也是盲人。

我終于搞明白,高洪艷為什么小小年紀便生爐子做飯,而不慎燒傷了雙手。

并且,高洪艷為什么不肯告訴我她家的詳細住址,是啊,這窮街陋巷的確難以啟齒。

「班長!」

瘦高個滿頭大汗地將收錄機,拎到高洪艷家的屋子里,咕咚一聲放到土炕上:

「給你,大家都跳累了,都回家啦!」

「哎喲。」高洪艷的奶奶瞅了瞅收錄機:

「好大的家伙啊,一定很值錢吧!」

「那當然啦!」

高洪艷無比羨慕地說道:

「差不多一千元呢!」

「什么。」高洪艷的爸爸翻著白眼珠一臉驚訝地說道:

「一千元,我和你媽媽兩個人全加在一起,一年才開六百多元,孩子啊,你的家長可真能慣你啊,舍得這幺多的錢給你買這玩意!」

「爸。」高洪艷厥著小嘴說道:

「人家跟咱們家能一樣嗎,咱家哪樣也比不上人家啊,別說錢啦,房子差得就更遠啦!」

「是啊。」高洪艷的奶奶深有感觸地說道: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咱們是窮人啊,能跟人家比嗎!」

「叔叔。」我悄聲問高洪艷的爸爸道:

「叔叔,你和嬸嬸在哪個單位上班啊?」

「上班。」高洪艷的爸爸嘆了口氣:

「像我們這樣的殘廢人,哪家工廠愿意要啊,民政部門把我們硬塞進一家無線電廠,可是,我們還沒上滿一個月的班,就被放假了。」

「每月開點生活費,夠喝稀粥的,吃點咸菜,餓不死就算萬幸了!」

「放假。」我不解地嘀咕道,高洪艷沖我點點頭:

「嗯,放假,永遠都是放假,從我懂事那天起,爸爸和媽媽就沒上過一天班,天天就是坐在炕上,一天一天就這幺往下混,也不知什么時候是個頭哇!」

我終日拎著令同學們眼紅的收錄機跳啊、跳啊,黃金般的大好時光就這樣,從我們歇斯底理的腳下流逝而去。

一眨眼的功夫,當我們心不在焉地走進教室時,發現孟老師正站在講臺上,心事重重地翻看著新課本。

我這才想起,新的學期已經到來,我們在迷迷糊糊之中,又長了一歲!

當孟老師把新課本啪地甩到我的書桌上時,我有意無意地展開課本,看著看著。

我不禁也像孟老師那樣,皺起了眉頭,繼爾啪地一聲將新課本重重地摔到一邊:

「這都是啥玩意啊!」

「嘻嘻。」小高滿不在乎:

「管他什么玩意呢,學你的得啦!」

自從無意中造訪高洪艷家,我們之間的關系突然密切起來,她不再回避我熱切的目光。

并且,還時常跟我開玩笑,甚至伸出殘疾的小手偷偷地擰我的胳臂。

「哎唷。」我咧著嘴,捂著胳臂沖高洪艷說道:

「呵呵,你的手看著又細又瘦的,可是,掐起人來倒蠻有勁的,像是一把尖嘴鐵鉗子!」

「去你的。」高洪艷微笑著,又用小手擰住我的鼻子。

「可是。」我沒好氣地翻著課本沖著高洪艷說道:

「這,這,這都是啥玩意啊?嗯,中學二年啦,已經是中學二年啦,可是,我們都學了些什么呢?」

「小學的時候學***選集,如今長大啦,應該學點真才實學了。」

「可是,你看看,這滿課本差不多凈是華國鋒講話,這,這是課本還是政治學習材料?」

「你少說兩句吧。」孟老師捧著一捆油墨味四溢的書籍,從我的身旁走過,她玉手一揚:

「給你,這還有呢,新學期咱們還得學這個呢!」

我揀起孟老師丟在書桌上的小冊子,打開一看,鼻子差點沒氣歪:

「他媽的。」我終于忍不住罵起人來,這是被媽媽教訓后,我第一次罵人,孟老師發給我們的小冊子,原來是一本漢語簡化字典。

望著那不知被哪位靈感突發的語言大師,簡略得面目全非的一個個可憐的漢字,我氣得牙齒咬得嘎吱吱直響:

「這,這哪里還叫什么漢字啊,簡直與日文毫無二致!」

這還不算更可惡的,更讓人無法接受的,不知是誰竟然膽大包天敢肆意修改國歌:「華主席領導我們進行新的長征!」

他奶奶的,我不知從哪冒出一股無名之火,我的興致突然從女性、從收錄機、從鄧麗君轉移到政治上來。

并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身體發生了空前的變化,我的嗓音粗重、渾厚起來。

我的唇上不可思議地生出一片細細的絨毛,同時,我的膽量也越來越大,而反叛性更是日益強烈。

對身邊左右發生的任何事情,我都有自己的觀點和看法,我自以為多讀了幾本書。

不知天高地厚的與政治老師爭論著,什么才是純正的共產主義,什么才是正統的馬克思主義。

「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政治老師氣得唾沫星子橫飛:

「你的想法太可怕啦,你就是年齡太小,否則,你不應該坐在這里念書,而應該蹲在監獄里啃窩頭,那里才是你最合適的地方!」

「哼。」我雄赳赳地回答道:

「蹲監獄有什么了不起,革命烈士誰沒蹲過監獄!」

當上音樂課時,我們必須學習新國歌的唱法,我的音樂老師是一個,年齡與爸爸相仿的干瘦男人,他尖嘴猴腮地揮動著燒柴般的干手指:

「華主席領導我們進行新的長征!唱。」而我,依然意無反顧地高唱舊國歌,音樂老師屢屢相勸。

我依然安之若素,最后,毫無辦法的音樂老師,陰沉著黃臉走到我的跟前:

「你到底會不會唱新國歌?」

「不會,我永遠也不會唱新國歌的!」

「叭。」音樂老師干巴巴的手掌一揚,狠狠地抽了我一計耳,受到突然襲擊的我捂著臉,無比難堪地望著音樂老師。

音樂老師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正欲轉身走回鋼琴旁,怒不可遏的我不假思索地,抽出手來用盡所有氣力。

重重地擊打在他的胸前,光,毫無思想準備的音樂老師,劇烈地向后仰倒下去。

我打傷了音樂老師,受到學校的警告處分,我再也不是什么班長,我成為一個名聞全校的小流氓,敢打老師的小無賴。

而我,則隨波逐流、破罐子破摔,每當上政治課、音樂課時,我根本不看課本,坐在書桌前或是胡寫亂畫,或是一篇一篇地背成語詞典。

而上語文時,孟老師教我們學寫簡化字,我則故意與其作對,翻開字典寫繁體字。孟老師氣得秀眉橫豎:

「你,你還想學好不?」

說完,她一把奪過我手中,寫滿密密麻麻繁體字的作業,嘩嘩嘩地撕個粉碎。

「哼。」我默默地坐在椅子上,任由孟老師聲嘶力竭地狂吼著,當孟老師吼累了,夾著教案走出教室時,我背起書包悄悄地溜出教學樓。

從此,我再也沒有回到學校、回到我的坐位上,我浪跡街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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