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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碧水塘裏的月 第18章

我喝醉了。

這是我從學會喝酒一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喝醉了,腦子暈暈的……

酒這個東西真是個好東西,喝過了以后,它能讓人忘卻痛苦、忘掉煩惱,甚至忘了我是怎么來到這個鬼地方的。

整個人都飄飄欲仙,什么七情六欲、什么苦不堪言之類的,全都成了狗屁東西……

除了讓人頭痛欲裂會很難受以外。

喝醉,頭痛;不喝酒,心痛。

我不想心痛,所以我只好選擇頭重腳輕,選擇跌跌撞撞,選擇嘔吐……

“再給我來……”那種酒叫什么來著?——對,威士忌。“再給我來一杯……阿瑪尼……”

——我沒說錯,我說的是軒尼詩,對吧?

“您終于來……喲,冷女士,您也來了!您可真是少見!”服務員看了眼門口,連指著我的額頭說道——呵呵,他就站在我面前這么膽大妄為地指著我,怎么,他以為我看不見他在干什么嗎?戚!

“噓……”只聽見有人對著那酒保噓了一聲。

……嘻嘻,這一噓,噓得我有點想要尿尿。

只聽我身后那人接著說著——嗯,聽起來,他似乎是在跟誰打著電話:“……呵呵,你就說巧不巧!你跟我正說這件事呢,你猜我一轉身,在咱們店裡碰到誰了?……你告訴她吧,人我幫她找到了,但是她這下可就欠我一個人情……哈哈,我還能把她怎么樣,我不是想讓你跟她之間多交流交流么?這都多少年了,能讓你遇到一個你想主動交朋友的人可真不容易!……嘿嘿,要不然你當年怎么能給我這個愣頭青機會呢……什么,你想讓我給她打電話?就她那人,她一直以來對我什么態度你又不是不知道?……哎呀,遮!我聽你的還不行?誰讓咱們家的分公司在外頭我老大、在家裡您是女王吶!……先不跟你多說了,你早點休息,讓琦琦也早點睡吧。晚安,老婆。”

那人掛了電話后,接著對服務員問道:“他喝了有多長時間了?”

“從下午一兩點鐘到現在一直喝,除了上廁所以外就沒停過!”

我聽見背后有人在議論我——什么意思?怎么,看不起我啊?

“喂!……別……別背著我……別背著我議論我!我……我何秋巖!全市最年輕的處級干部……我……我不干下三濫的事情……我就……就喝點酒……怎……怎么了?我又不是花不起……花錢……花不起錢!”

我身后的另一個女人,聽我說完話之后,似乎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笑什么?我說的不對嗎?我說的話有什么笑料嗎?

——欸?說起來,我怎么說起話來有點不太舒服呢?我感覺自己的舌頭像是被人灌了鉛一樣;但是不行,我依舊得把話跟他們說明白!要不然他們就會輕視我、看不起我,他們就會傷我自尊、輕賤我!

“我……我又不是付起……我又不付錢……又不是付不起錢……”

——嗯,不對,這句話我剛才好像說過了……再來:“我……喝酒去……你不喝酒……你憑什么不給我喝酒!你……喝酒都不給我喝!我最……最討厭在背后……背后……在背著我干那些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的人了!”

——對,我最討厭別人在我的背后,背著我干秘密的事情了!喜歡就是喜歡,愛上了就是愛上了,干嘛要騙我說不知道、不清楚呢!

……說著說著,我怎么感覺有酒從我的眼睛裡滲出來了?

我輕輕地沾了兩滴,放在嘴裡一嚐——我操,這他媽哪裡釀的酒?又咸又苦澀!太他媽的難喝了!

“老板,我不是不想給他喝酒!你看看他這個樣子!——這位客人從下午三點多快四點鐘那樣!這中間吐了七八回了……他又吐、又纏著人說胡話的,影響了一堆別的客人,搞的都沒人敢往吧臺這邊坐了,而且您看看,現在都已經八點鐘了,說實話,我真怕給他喝出來問題來——照他這么喝下去,真能喝出來胃出血!那到時候咱們搞不好還要負責任的!我都偷著給他兌了好幾次水了!結果他還是喝成這樣……”

“行了。辛苦你了,你去休息一下吧。哦,對了,你去交待后廚,給他弄一碗奶油雞蓉蘑菇湯,裡面稍微加點米糊;這酒嘛……就先別給他喝了,給他來一杯維生素飲料,讓他醒醒酒。”

——等會!我好像聽到有人要騙我?要拿維生素飲料騙我!

“哎、哎!不是……誰?誰啊?這么不地道?誰想要……誰想要用……想要用酒當成飲料糊弄我?我告訴你我不喝酒!……不對……我……”

——亂了、亂了!

……我怎么就說不明白話了呢?

我嘴邊的話怎么就跟我的情感生活一樣,理不清了呢?

身后那女人等我說完話,便對身邊的男人問道:“這是你朋友啊?”

“你看出來了?”

“若不是你的朋友,依你的脾氣,怕是早給他攆走了;更別說,你還要給他喝湯。”女人說起話來的時候,音調有點怪,聽起來倒好像是個外國人在說中文。

“嗯,算是我的一個忘年交,”那男人想了想,對那女人說道。

“哈哈,說起來,你的交際對象,一個個怎么都這么有意思?這么看來,蘭蘭的男友,倒是個有趣的人。”

“見笑了,冷總裁。”男人停頓了一下便說道,“不好意思啊,我得出去打個電話。你先隨便坐吧。”

“避著我打電話?你隆先生,這是又要對著話筒罵人?”

“呵呵,這個人,我可不敢罵。她不罵我就不錯了。”接著,酒吧的內層門又開了,“喂,你好……”

緊接著,一個人坐到了我旁邊,從桌上拿起了一張帕子,來人那人直接端起了一杯冰水,對著我的臉就澆了上來……

在我剛要開罵的時候,那人又用帕子幫我擦了擦臉,對我說道:“醒醒酒吧!”

恍惚間,我一看來人,是一個差不多二十七八歲的美女:整整齊齊的留海剪成了東洋波波頭的樣式,但是脖子后面的頭髮完全是黑長直,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從漫畫裡走出來的人物。這女人的氣質很是冷峻,眉宇之間透露出一股英氣,給人感覺很不易親近,可她臉上卻帶著一絲溫暖的笑容;她的眼神也是冷酷中帶著幾許陽光的,就像是把冰和火在她的雙目裡完全融合了一樣;女人的身板挺直,為她更添了幾分俊朗,若不是個貴族出身,那就應該是當過女兵的;她的穿著倒是很休閒,一件純白色的圓領羊絨衫被一件純黑色的開襟披風罩著,下面穿著一條高腰牛仔褲和一雙黑色靴子,但整個人給我的感覺,就是兩個字:乾淨——不僅是衣服乾淨,她的衣著搭配、再加上她的氣場,也十分的干淨。“我靠……誰啊?姐姐您哪位?我認識您么?上來就澆我……”我的脾氣瞬間就上來了,剛要站起身,結果我自己一下子就被兩個穿得跟威爾·史密斯主演的那個電影裡的黑衣人給摁在座位上了。

“哎哎哎……住手!”那女人見了,馬上對那兩個黑衣人擺了擺手。看起來,這兩個黑衣人應該是這女人的保鏢。

“總裁,這……”其中一個黑衣人對女人說道。

“行了,你們就都在門口等著吧。在這個地盤上,不會有人對我怎樣的。”女人平靜地對那個黑衣人說道。

我一轉身……我身后整整齊齊地站了八個保鏢,每一個都比我高比我壯,其中還有兩個白人和一個黑人,若是剛才一不小心打起來,說實話我的心裡還真沒底。

接著,只見那個女人微笑著對我說道:“你不認識我?那看來你喝得真夠醉的。

我仔細從頭到尾打量著這女人,看著她的臉,我才覺得眼前這女人確實似乎是有些眼熟;但是我在哪見過她呢……我記不住了。

我對她擺了擺手:“這位姐姐,你怕是真認錯人了……我真知道你是誰。”

這女人一聽更樂了:“嘿,這天底下還有不認識我的人,這也倒是奇了!”

正說著,門外那個男人也打完電話進了酒吧。女人見狀,馬上對男人招了招手。

“哈哈!我說冷總,您坐哪不好,偏坐這?”男人有些哭笑不得地問道。

“我就是覺得他挺有意思的,怎么,不行啊?”那個被稱作冷總的女人對男人笑了笑說道。

“好吧……您也真是不嫌聒噪。”接著那男人從我身后拍了我腦門一下,接著在我的右手邊坐了下來,“我說你小子,這是又遇到什么事了,能讓你這么摧殘自己?”

我轉頭一看,那男人正是張霽隆。

“……欸,霽隆哥?哇哈哈……我的天啊!這么神奇嗎?不是……我說您老,您怎么老是陰魂不散的?我感覺我到哪……這F市……咋哪哪都是您呢!我去唱KTV,那個KTV是你的……場子!我去……我去醫院照顧……照顧那個女人,你就出現在醫院裡……我去吃我老爸跟我后媽的請客……你……你居然也去了呵呵呵呵!我這喝點酒……你怎么……你又冒出來了?你張霽隆……你張霽隆不是黑社會……你張霽隆都快成了……成了俺們F市的城隍佬了!”

“荷,我要是城隍佬,那請問你小子是什么呢?土行孫?夜游神?我還想問你呢,你小子怎么總往我的地盤上跑啊?”

“……啊?這真是你的酒吧啊?哎呀媽呀……我何秋巖從小到大……第一次買醉,居然……居然又買到張霽隆的場子來了?”

我嘆了口氣,沒說話——欸,我剛才沒說話,只是在心裡想想,對吧?

“行啦,你聽我的,你先把飲料喝了,解酒!等會兒……給你弄點熱乎湯喝點,醒醒酒養養胃。”張霽隆對我說道。

“不!不行!我就……我要喝酒!我就要喝酒!”

“那你就滾犢子!”張霽隆突然惡狠狠地對我說道,“咱們這個酒館裡的規矩就一條:不養醉漢!——我現在問你,你小子還繼續喝么?”

聽著他這話,我漸漸清醒過來了。

于是,我不情愿地喝了一口維生素飲料。

——嘿,這東西甜絲絲的,顏色跟威士忌一樣,但的確比酒要好喝得多了。

“呵呵,真沒想到啊,你家大老婆看著人挺隨和的,骨子裡還真霸道。”那女人半天沒說話,聽張霽隆這么一說,便開口笑道,“她到底有你跟蘭蘭說的那樣,能跟蘭蘭相處得好么?”

張霽隆看了那女人一眼,只是微笑卻并未回答。

“可不是么……放眼……放眼全國,甚至全亞洲……嗝……我還沒聽說過哪家酒吧不養醉漢的。”我一邊說著,一邊打了個嗝;可回想起那女人剛剛的話,我不禁有些疑惑,搖搖晃晃地指著張霽隆問道:“誒……等……等等等……你家大老婆?”

“嗯,”張霽隆點了點頭看著我說道,“確切地說,這不是我的酒吧——這間酒吧,本來是琦琦媽媽的。差不多十多年前吧,那時候琦琦還上幼兒園呢,我在這裡認識韓橙、后來跟她戀愛的時候,這家酒吧和這個不養醉漢的規矩,就立下了——任何人都不許在這酒吧里喝醉,江湖上朋友還都挺給面子,幾乎從來就沒人壞過這個規矩。”

“從來沒人……我的天啊,那這個酒吧還真有點變態……”我發了一句牢騷。

“呵呵,跟你倆說實話吧:嚴格地說起來,也不是從來沒人在這喝醉過,就兩個:一個是你小子,一個是我。”張霽隆笑了笑,又對我說道:“不過說起來,你小子今天為什么要喝成這個樣子啊?呵呵,也真是巧,我跟冷總裁本來是過來吃口宵夜喝兩口酒的,反正我和冷總裁生意上的事情今天也算告一段落了,我現在也沒什么事情,閒著也是閒著,秋巖,跟咱們一起聊聊?”

我用手拄著頭,瞇著眼睛看著眼前的空杯子。

我之所以要買醉,其實就是因為我心裡苦悶得很;但是我一時之間,卻又不知道找誰說說心裡話。

——找大白鶴和小C么?

我估計至少說以吳小曦的脾氣,她怕是馬上就能往夏雪平家裡闖罵上一通,或者去找艾立威打一架……莫說我不太想讓夏雪平知道,我曾經把我對她的禁忌之情跟別人說漏嘴過的事情,現在的我,真的是倦了,真的有些不想再跟夏雪平之間發生什么了;那我還能跟誰說這件事呢?

——難道是美茵么?

她現在對我和夏雪平之間的事情,一直保持著一種很詭譎的態度;加上她本來對夏雪平的態度就沒怎么轉變過來,再加上中午的時候我因為孫筱憐被捕的時候一時心裡鬱悶,當著她全班同學的面前訓了她一句,所以,現在的我如果就帶著這樣的情緒出現在她面前,她肯定會對我的遭遇幸災樂禍的——何況,艾立威現在對她來說,還是個救星,是個她挺崇拜的人。

那再剩下,可就真沒人了。

然而,面對張霽隆,還有一個陌生女人,我一時間卻真不知道該如何把事情說出口。

——怎么說啊?

——我愛上我親媽了,我親媽又跟跟別人睡了,所以我心碎了……

張霽隆見我沉默半天、抓耳撓腮的樣子,想了想,便衝著酒吧的經理打了個響指。

酒吧經理會意,接著先走到門口,把門把手的指示牌的“CLOSE”的那一面轉向門外,然后吩咐服務員,按照現有的顧客人頭,取了同等數量的一種日本產的威士忌,走到了每一桌的旁邊,禮貌地與顧客交談著。

顧客們看了看服務員手裡的酒,又看了看坐在吧臺處的張霽隆,欣然付了錢,拿了贈送的酒,然后走到門口處,每個人都跟張霽隆道了別或者鞠了一躬之后才離開的。

于是,酒吧里除了暫時躲到休息室的服務員以外,就剩我和張霽隆,還有這個姓冷的女人了,門口還站了一排給這酒吧充當門神的保鏢。

然后,經張霽隆一介紹,我才反應過來這女人就是金融圈內大名鼎鼎冷冰霜,今年30歲,是某個大公司的掌門人……公司名我還給忘了,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做電商的,或者是國際貿易。我突然想起,自己之前似乎沒少在一些商業雜志的封面上看到過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似乎也應該很有名氣,在商界的影響力,似乎要高出之前張霽隆跟我提過的那個項月心很多,甚至我記得在警校的時候,有人就八卦她說她有軍方背景,但自從新政權某位前任元首明確了軍方不許經商的規定之后,我倒覺得那是危言聳聽;二十幾歲,我對做生意的事情一點都沒興趣,每次看電視上的經濟類節目,感覺就像在看神仙打架一般,因此,對于這個女人的身份地位什么的,我其實并不是很感冒。

張霽隆也跟冷冰霜介紹了一下我,我本以為像她那樣的大人物,對我的身份之類的事情一聽也就一個過,沒想到張霽隆跟她說完寥寥幾句之后,她整個人欣喜若狂:“你說的是真的嗎?”

“什么真的?”張霽隆也有些不明就裡。“他真的是夏雪平的兒子?”冷冰霜喜悅地問道。

……夏雪平的兒子。

我仔細想想,一時間茅瑟頓開:好像我從警校畢業到現在一直順風順水,似乎就是因為“夏雪平的兒子”或者“夏濤的外孫”這兩個拿不掉的頭銜才這樣的……哦,對了,還有一個:“夏雪原的外甥”。

冷冰霜依舊在跟張霽隆說著,說她之前在國外的時候,就總會從海外的華人媒體上看到夏雪平的名字,她一直覺得夏雪平很酷,她很欣賞夏雪平,又說她見過夏雪平的照片,以為她根本不是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并且她也根本沒有想到夏雪平會有我這么大的一個兒子……可我今天真的不想再討論關于夏雪平的任何事情,因此對于冷冰霜的話,我表現得很冷淡。

恰好,在這個時候,那碗奶油蘑菇湯被端了上來,還配了三塊蒜香麵包——在美食麵前,一切話題都是可以岔開的,我也總算安心了一些;那個叫冷冰霜的女人的面前,放了一盤熱氣騰騰的烤鮭魚肉,配了兩根烤蘆筍、四棵綽西蘭花以及一顆烤圣女果西紅柿,以及一杯冰水,那鮭魚肉嗅起來甜甜的,似乎還有一種秋天時候下雨、把楓樹落葉踩在地上后散發出來的幽香;張霽隆自己則是弄了一盤蘋果醬烤豬肋骨,搭配著一份澆雞肉鹵薯泥和一份油醋汁沙拉,還有一杯黑麥啤酒。

張霽隆看著我正眼巴巴地盯著烤豬肋不放,對我笑了笑,大方地從中間切開一半,然后親自走進吧臺裡,拿了衣服乾淨刀叉和一隻乾淨碟子,把一半排骨用刀叉夾著,放進了碟子裡,推到了我面前:“我就知道,你小子現在胃里肯定空著的。諾,這一半你吃了吧,這是12盎司的排骨,反正我一個人也吃不完。”

“那多不好意思……”

“都是自家人,你跟我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多謝了,我偏您了。”我對著張霽隆禮貌地點點頭,然后就開始動叉子。

——嗯!這排骨果然烤的不錯,連骨頭上面的筋膜都被烤得鬆軟酥脆,豬肉外焦里嫩,入口即化;蘋果醬甜而不膩,還帶著淡淡的羅勒香氣。

張霽隆又回到了我旁邊坐下,一口黑啤,一口肉、一口土豆泥和油醋汁苦苣沙拉,悠閒地吃了起來。我又掃了一眼冷冰霜,她的吃相確實十分的優雅,拿著刀叉的姿勢,完全像是在演奏著一件高雅而復雜的樂器一般。

半晌,我們三人都吃飽喝足,此時我的酒也醒的差不多了,然后我們三個便找了個靠落地窗的兩隻沙發椅上對坐了下來。

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F市的空中總會下雨,今天也沒例外。

看著窗外的雨,張霽隆念了兩句詩:“黑云壓城城欲摧;山雨欲來風滿樓。”

“您可真是詩興大發。”冷冰霜打趣地看著張霽隆,對他說道:“您要是不做生意、不混黑道,或許您應該是一個很好的作家。”

“我估計你不會知道,現在的F市,說不好……可能要變天嘍。”張霽隆沒理會我的話,目光深邃地盯著窗外,他想了想,看了看冷冰霜,又看了看我,接著擺了擺手,“呵呵,我對你們二位說這個乾嘛呢……你們不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的。”

我沒聽出張霽隆言下的個中深意,冷冰霜的眼睛倒是似乎一亮:“誰說我不感興趣?隆先生,你是不是又嗅到了什么味道了?”

“哈哈,我都忘了,上次我進去之后,你們冷氏集團從中撈了好大一筆。不過這次就不好說啦……不好說究竟是花香,還是血腥氣息。”張霽隆對冷冰霜擺了擺手。

“那我就這么問吧——”冷冰霜頓了頓,對張霽隆問道:“十年前你不惜為之入獄事情,還會再次發生么?”

“呵呵,我說不好說的,就是這個事情。冷總裁,你我都是聰明人,你用不著問的這么直白。”張霽隆皮笑肉不笑,接著看著冷冰霜嚴肅地說道:“我這么跟你說吧:我不希望它再發生一次了,這國家走到今天這一步,真的不容易!……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那種事情真的再發生一次了,而且是發生在咱們Y省F市的地盤上,那么首當其衝被當成祭品的,肯定是我張霽隆,下一個就是你冷冰霜;如果是發生在其他地方了,那么第一個被人扔進鍋裡烹的,則是你了。總之,咱們這幫人,誰都別想獨善其身,而且像上次我玩的那出把戲,呵呵,這次怕是玩不轉嘍!”

冷冰霜饒有意味地盯著張霽隆看了一會兒,然后點了點頭:“我懂了。所以……”

“所以……”張霽隆抿了抿嘴說道:“所以,冷總裁,我希望你時刻記住,你是楊昭蘭的好朋友。你能記住這一點,我就很知足了。”

“我明白。”冷冰霜點了點頭,抿嘴一笑。

“不是,你們二位說啥呢?云裡霧裡的……”

我再一旁卻聽得有些不耐煩了。

“哈哈哈,不說了,不說了!”張霽隆大笑道,他想了想,又從西裝裡掏出兩枝雪茄,剪了雪茄口以后,用噴火打火機燃著了,遞給了我:“抽兩口吧。飯后一根煙,賽過活神仙——冷總裁肯定是不介意男人抽煙唉;不過你可千萬別告訴韓橙我在她的店裡抽煙了啊,我回家以后她能打死我!哈哈!”

“您跟橙姐都老夫老妻了,居然還分得這么清?”我對張霽隆問道,這個時候,我的醉意已經過去一大半了。

“呵呵,老夫老妻……嘖,這個詞兒,實際上好像還真不是形容我和小橙的……”張霽隆吸了口雪茄,把煙霧含在嘴里馬上吐出,接著又說道:“說直白點兒,我倆像是普通人說的那種'搭伙過日子'的感覺;但是我倆之間呢,嗯……還有一層知己的成分在裡面。文鄒鄒點,說成是'相敬如賓',可能更合適。”

冷冰霜聽了,馬上插話道:“那你跟蘭蘭呢?你們倆又算什么?”

張霽隆不假思索地回復道:“藍顏知己以上,神雕俠侶未滿。”然后他連看都不看冷冰霜一眼,便對我問道:“你知道,我剛給你說過的,我那次在這喝得酩酊大醉是怎么回事么?”

“聽過你霽隆哥的幾個黑道傳奇故事,但這個,我還真沒聽說過。”我也吸了口雪茄,把濃烈的煙霧含在嘴裡,緩緩吐出。

“我也好奇。說說吧。”冷冰霜也說道。

“這次這個故事,可不是什么傳奇故事,就是一個很普通的故事。”張霽隆嘆了口氣,“我那次來這喝醉,是因為我在那天,呵呵,時隔多年,又遇到我的初戀女友了……”

“初戀女友?”我看著張霽隆臉色陰沉,滿眼滄桑的樣子,儘管我內心依然是一片絕望,但我仍舊禁不住聽故事的興致,“荷,你這個F市黑道王者的初戀女友,那得是什么樣的啊?是哪個幫會的女老大啊,還是娛樂圈裡的哪個一線二線明星模特?該不會是某個神秘的女殺手吧?”

——唉,我得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改掉自己這個總是喜歡好奇的毛病呢?

張霽隆吐著煙圈,看向窗外,雨水打在窗戶玻璃上,他慢慢說道:“既不是女老大,也不是女明星、女模特,更不是是什么女殺手。至于說那女人甚么樣……這么多年都過去了,她的樣子在我腦海裡已經越來越模糊了,你得讓我想想……就是那種,很普通的樣子吧。那個女人其實并不如我現在身邊的這兩位,韓橙和楊昭蘭那般長得甚美,而且實際上,她跟我公司裡那些能上得了檯面和上不了檯面的女人們比起來,她的氣質還比人家差著一大截呢!唉……但就是那么一個平庸的女人,讓當時的我,一口氣深愛了她六年。”

“六年?”冷冰霜有些驚訝地問道。

“對,六年。”

六年的愛情對我來說,已經很長了。

在我身邊的同齡人裡,除了大白鶴和小C這對兩個都很苦命的鴛鴦以外,其他的大多說所謂“情侶”,能在一起相處滿三年就不錯了。

“那她是乾什么的?”我問道。

“當年是在外企做市場專員的,現在她具體在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用我幫你查查么?呵呵。”冷冰霜對張霽隆問道。

“不用了……要查我早查了。而且我早就不想再跟她有什么瓜葛了,還查她干什么?”張霽隆有些氣餒地說道,他想了想,又自己去拿了兩個杯子,用鐵夾子在冰桶裡夾了些冰塊,從酒架上拿了一瓶那種日本產的威士忌,回到了我倆的位置上,給我倒了一些,給自己倒了半杯,嘆了口氣:“還是陪我喝點吧……冷總裁不喜歡喝太多酒,所以只有你何秋巖能跟我喝兩口了。有些話,不喝點,說不出口——但你小子可得少喝啊?不能再喝醉了!”

“好好好!你是店主、你又是老大,你話事,行了吧?”

說完,我倆碰了碰杯。

接著他吸了口雪茄,繼續講道:“那時候的我,還不是現在的'張總裁'、'隆哥',我那時候只是一個家庭條件勉強過得去的窮學生。我老爸早年是是做生意的,本來家裡算是挺有錢的,所以我的童年過得還挺滋潤;可在我五歲的時候,老頭子自己開車醉駕,在盤山路上一不小心就開到懸崖下面去了……我老媽本是南方一個大財閥的女兒,因為當年跟我老爸私奔,后來就跟家裡斷了關系;老爸一死,本來什么都不怎么會做的老媽,為了生活,便只好在當年沒少受到我父親蔭庇的一個朋友的紡織廠裡,做洗毛工……日積月累,我老媽一個大美女,活生生被熬成了黃臉婆,那一雙纖纖素手,硬是累得跟枯藤似的,那滿手的老繭哦……就這樣,我媽一個人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你知道,就我現在過的生活,又是抽雪茄、又是喝洋酒,這些全他媽的是我小時候做夢都不敢想的!我真怕你笑話,秋巖,我上大學以前,我連可樂我都沒捨得喝過,我還一直以為那玩意是跟醬油一個味道的。

“……所以,實際上那個時候,我一直有點自卑;于是,我也更加拼命學習,考上了重點高中,又考上了重點大學——我當年,還是咱們Y省文綜合科目的狀元。呵呵,我本來想著,通過學習成績和正常的工作,改變我自己的命運,創造更好的條件來孝敬我媽……”

“我記得在醫院的時候,你也說過類似的話——你自嘲說,你一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最后竟成了本市的大魔頭。”我對張霽隆說道,“其實我也一直好奇,本市其他混黑社會的那些大哥,要不就是是高中就輟學的、要不就是當年的退伍兵或者下崗工人;你說你一個高材生,怎么也會加入這行?”

“兩個原因:一個是不得已,另一個是我當時萬念俱灰了。你聽我慢慢給你講,”張霽隆對我說道,“秋巖,你看著我現在成天西裝革履、前呼后擁、嬌妻美妾輪流摟抱、整天招搖過市、要什么有什么;但你絕對想不到,在我大學剛畢業第二年的時候,我曾經過上過一年每天都食不果腹、飢寒交迫的日子,而且那個時候,我還成天被人追殺,就連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我將信將疑地看著張霽隆。

冷冰霜傾聽著,也入了神,并沒有發表任何的言論。

張霽隆喝了口酒,對我倆說道:“我這一切,說起來,都是拜我那初戀女友所賜……我高中的時候,她是我們鄰班五朵金花里面的一個。那時候在所有男生的眼裡,她挺漂亮的——呵呵,那時候不是流行董潔、金莎那樣清純又高冷的'冰女孩'么?我那個初戀,長得就有點像董潔。于是,高中開學第一天,我就看上她了;但是三年來,我沒敢跟她說過一句話,而且我也沒有敢談戀愛的意思——我不敢啊,慫啊!而且,我也害怕因為校園戀愛影響學習……上學的時候,我每天都戰戰兢兢的、我不敢讓我的生活跟我的理想產生一絲一毫的差錯,所以,一旦在我心裡產生了想要戀愛的苗頭,我就自己給自己掐掉了。

“好在后來,全國大學聯考成績下發,我很幸運地發現,我跟那個女生考進了坐落于首都同一所名牌大學。于是,在我倆還沒有去首都之前,她就經常來主動找我聊天;一來二去的,我倆也就在一起戀愛了,而且很快,在那個悠長的暑假裡,我倆還發生了關系;”她在大學裡學的是市場和人力資源,我一開始主修社會學和世界歷史——我雖然是高中理科生出身,但是我更喜歡文科;不過,第二年在她的勸導下,我轉系去學了經濟和統計——呵呵,說起這個來,我還得感謝她;現在偶爾想想,要是我一直把社會學和文學學下去,而不是后來學了經濟和統計,那么在我幾年前出獄以后,我也不會把隆達集團建立得這么快……然后,從大二開始,我倆就一起去遞簡歷、平時沒課的時候一起參加實習、參加各種的暑期義工、在學校一起自習、一起復習考試——呵呵,我那時候周圍的朋友都對我倆羨慕嫉妒恨,說我們倆的關系如膠似漆、羨煞仙人;“本來啊,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走下去,可結果呢?我那時候也是傻……在經過后來的事情以后,我終于學會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做男人,千萬千萬別太老實!”

“發生什么了?”冷冰霜問道。

張霽隆嘆了口氣之后,對我說道:“我在轉系之后,在經濟系認識了一個學長,那個學長也是咱們F市的鄉黨。那個學長在我剛轉系的時候,沒事就主動找我聊天、吃飯、打牌,還給我補課、免費把他用過的筆記和教材全都送給了我——我起初以為,這是身在外地,兩個異鄉男人之間的抱團取暖……”

張霽隆又猛吸了口雪茄,陷入了沉默。

我思考了一下,便對張霽隆說道:“但他,是衝著你的女朋友才跟你接觸的,對吧?”

張霽隆點了點頭:“嗯,你小子,總能接上淮確的話!……唉,但我當時傻乎乎的,我從來不相信世道險惡,我從來就不相信什么欺詐、背叛之類的事情都會發生在我的身上——我當時太性情中人了!……我那時候可不像我現在這么會算計、會識人,因此,我真就一門心思地認為,那哥們就是對我仗義!于是,他成了我在京城大學裡,跟我關系最好的兄弟。等到他畢業,淮備回到咱們F市發展的時候,我還跟他喝了頓大酒,我倆都喝多了……更淮確地說,我以為我倆都喝多了,其實,喝多的只有我一個……呵呵,過后我還跟他開玩笑說,'我昨天晚上夢見你在我身邊,上了我女朋友'——呵呵,可誰知道啊,那他媽的根本不是夢!”

聽到張霽隆這個故事,讓我回想起自己今天看到的一切,因此,我的心裡也跟著不是滋味。

張霽隆接著講述道:“但當時,我他媽傻逼啊……他倆什么時候好上的,現在我一點都不記得了。我無條件地相信了我那個所謂的'兄弟',我也無條件,以'愛情'的名義,信任了我的那個初戀女友;結果,等后來我才知道——在我大四忙著畢業論文、忙著考資格證書、忙著找工作的時候,那對兒狗男女之間的聯繫,從來就沒斷過!那個男的坐飛機,秘密回到首都跟那個女的私會;那女的騙我住在同學家、實際上是乘火車回到F市,就為了跟那男的打上一天的抱的這種事情,他倆都乾過……我打電話給那女人噓寒問暖的時候,他倆就在床上脫光了衣服,她還騙我說因為自己在跑步機上跑步,所以才發出陣陣喘息——這種事情,她也乾過……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有事沒事就會找我吵架,而且她每次越跟我吵架越亢奮,就彷佛想把我逼急了,讓我干點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一般。

“那段時間,除了跟她談戀愛事情,我其他的事情也沒怎么順過:明明是畢業論文被人抄襲,結果還被人反咬一口——好在因為我知道我自己論文上的數據都是怎么得出來的,所以在接受論文答辯那天,我把我的建模解釋得行云流水,才洗脫冤情、逃過一劫;結果,反倒被那個抄襲我論文的小子嫉恨,在畢業晚會那天,他趁我不注意往我后背上捅了一刀,后來被及時送到醫院才沒出大事——那天晚上,我那個女朋友接到了我受了傷入院的消息的時候,她正在那個混帳的胯下給人含著屌呢!我住院的時候,她壓根就沒來陪過我一次!……再后來,我如愿進入了一家外資銀行工作,做金融分析師,可誰知道我那個印度高管有一次自己疏忽,把錯誤的數據報表交給了我,導致我在做季度報告的時候,做了一份錯誤的數據分析——本來是他的失誤,結果更級的副白人女副總監跟他為了把自己在其他國家的黨羽調過來、為了讓我騰位置挪窩,居然聯手把黑鍋都扣在了我的頭上,到最后還逼我在公司大會上向所有人道歉……我玩不過他們,一氣之下,我就辭了職。”

“于是,你就回到F市了?”我對抽了口雪茄,對他問道。

“對。我那時候,在首都真有點走投無路了,我卻依舊信任我那個所謂的兄弟——他說他能在F市幫我找一個不錯的工作,我就信了。而且說起來,我確實有點想我媽了。說實在的,那個混帳給我找的工作其實也不賴,是在某個貿易公司運營部做運營經理的,但是我當時真有點受夠了在辦公室裡成天沒有什么做為,卻還要看人眼色行事的日子。于是,我淮備自己創業,自己做廣告傳媒——經過差不多半年的努力,各方面的人我都找好了、也選好了辦公室,然后,我拿了自己十萬塊錢的儲蓄,又向政府申請了一筆十萬塊錢創業補助。本來公司就要掛上招牌了,在這個時候,我那個兄弟有一天突然告訴我,他幫我拉到了一筆七十萬的天使投資……”

說到這,張霽隆又沉默了。

“十萬塊錢的投資……這應該是你那個所謂的兄弟,對染指你女朋友的愧疚吧?”我對張霽隆猜測著說道,“那看樣子,他還算有點良心。”

“小兄弟,話別說得太早哦!”冷冰霜看了看我,半揶俞地對我笑道。

“……你正好想錯了,”張霽隆抬起頭看著我說道,“當時我周圍所有人都認為,那哥們是及時雨、呼保義,我自己也以為這十萬塊錢算是錦上添花,可問題就出在那七十萬塊錢上面——那根本不是什么'天使投資',那是他跟當時F市一家有名的地下錢莊,以我的名義借的七十萬高利貸。”

我一聽,手心裡瞬間流汗了。

張霽隆苦笑著,繼續娓娓道來:“因為資金來源不明,我帶著那些錢去商業銀行融資的時候,被銀行方面拒絕了。就在我淮備查明自己的資金究竟是哪出了問題的時候,我卻赫然發現,在我名下賬戶裡的所有的儲蓄、創業補助,再加上那七十萬塊錢的高利貸,全被我那個所謂的兄弟未經我允許轉賬到一個不知名賬戶上,然后私吞逃跑了——接著,他人間蒸發了,他的家人我也突然都找不到了。從那一刻開始,我不僅成了窮光蛋,還欠了黑社會兩百萬的債。我初戀女友知道了我的之間事情,盛怒之下,跟我大吵了一架以后,就從我跟她合租的房子裡搬了出去——那時候,我還天真地在想著,我不應該怪她,大難臨頭各自飛是人之常情么,況且我也不想拖累她,走就走吧……

“于是,在接下來的一年裡,我每天都在大街上睡,而且還得躲債……我也不敢回家,我怕我媽受到我的牽連,被人威脅或者恐嚇,所以我連忙託人把我媽送到了我鄉下表姨奶的家裡——要知道,在我從小到大這段時間裡,我媽她那么一個女人、一個漂亮的南方女人,一直以來,在那樣看似樸實、實際上藏污納垢的紡織廠裡,受了許多讓人難以啟齒的委屈和欺侮……我真不敢再讓她受苦了;”我那一年的經歷,真可謂是顛沛流離,我活得比狗還慘……我在垃圾堆裡撿過別人喝剩的飲料喝、吃過爬滿了蒼蠅早已經發酸的西瓜皮充飢,我還去過飯店后門的泔水桶裡找過東西吃;冬天的時候,實在捱不住天寒地凍了,便在地下供暖井裡住過一段時間,給一窩老鼠當過室友……我記得,我給你講過陸錫麟的事情吧——若不是那一年之后,我在一個夜總會門口碰到了陸錫麟,我那天,肯定是要橫死街頭的;“——我當時已經把自己作踐得沒了人樣,但還是讓討債公司找到了我,他們嘴里高利貸的數目,也從兩百萬變成了三百七十萬。那時候,陸錫麟臥底在宏光公司,管理宏光旗下一個叫'隆潤物流'子公司,他正巧急需一個會計,而且他還需要一個可以幫自己打掩護、受他擺佈的內應,也不知怎么著,他那天就看中了我,他就覺得我不是一般人,于是,他就以自己在黑道的身份,幫我銷了那筆高利貸的債務——所以我說,是陸錫麟救了我的命。雖然他是個條子,雖然后來好幾次他以為自己暴露了,以為我察覺了他的真是身份而差點想開槍殺了我,但是,就沖他紅口白牙地幫我把這三百七十萬的外債給銷了,幫我還了七十萬塊錢,我張霽隆,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他對我的救命之恩。”

“真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經歷。”冷冰霜突然說道,“我現在終于明白,楊昭蘭為什么喜歡你了,哪怕你還有家。”

“為什么?”張霽隆問道。

“因為你滄桑,你有故事。”

張霽隆搖了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對著冷冰霜笑了笑。

“聽起來,這個陸錫麟,還確實挺講義氣的;那后來,你來這間酒吧喝醉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啊?”我繼續問道。

張霽隆輕笑了一聲,把已經逐漸熄滅的雪茄,再次用打火機點燃,抽了一口說道:“那是在那之后……我想想,在我遇到陸錫麟三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時候我已經在F市黑道嶄露頭角了。有一天,我送一個朋友回家——那是陸錫麟他堂哥后來的妻子。在我把車子開進那個朋友公寓的地下車庫的時候,我突然就看到了我曾經那個兄弟——那個背著我睡了我女友、騙走我九十萬塊錢、害我差點被亂刀砍死的'兄弟',他當時興高采烈地走到自己的車子旁——凱迪拉克啊,好車!——他當時剛拉開車門,剛淮備上車;我氣急之下,直接從車上跳了下來,掏出了手槍,二話沒說,就在他的車門上開了一槍……他看見我之后,整個人都傻眼了,撒腿就往駕駛座位上蹦,想要開車逃走,我抬手又是兩槍,把他車子的后輪胎全都打爆了。

“呼——我憤怒地叫他下車跟我說話,沒想到,卻車子后座上,走下了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那個女人,正是那個棄我而去的,我曾經的女友……”

“那,那個孩子是……”

“是我那個人渣兄弟跟我前女友的女兒,那小孩當時已經至少四歲了;也就是說,在我淮備創業的那一年,在女人還沒離開我的那年,她就已經發現自己懷孕了——那女人后來還來我們公司專門找過我,跟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我……呵呵,她還有臉埋怨,說是因為我,那年我為了工作和創業的原因東奔西跑,結果給她冷落了,根本就沒時間跟她過性生活——去他媽了個巴子!我好幾次出差都要帶上她,她就是不走,我能有什么辦法?我費盡千辛萬苦,博她一笑,跟她上了一次床以后,她還沒過賢者時間呢,就開始指責我,說什么我成天就會驕奢淫逸、不思進取,連賺錢都不會……總之就是她怎說都有理!”

張霽隆狠狠地捏著手裡的杯子,差不多要把杯子捏碎了,我見狀,生怕他把自己傷了,連忙把他手裡的杯子接了過來,放到了一邊,只聽他接著說道:“說起當時在地下車庫,那人渣的看著我舉著手槍的時候,當時居然當場就嚇尿了褲子,還不斷地跪在地上給我磕頭,一個勁地說對不起我;而那個該死的女人,居然還理直氣壯地訓斥我,是我阻攔了她和賤男人之間的感情,她還毫不避諱地告訴我,當初管地下錢莊借錢、然后卷走所有款項的主意,都是她出的,她那么做,就是因為她覺得跟我過日子太沒意思了;她說她需要過更好的生活——只要能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就行,至于她跟誰過,每天在她身上做著活塞運動的那個男人是我還是另一個人,其實都無所謂……

“我當時氣得真想殺了他倆的孩子!但是在我那個嫂子的勸說下,我沒有對孩子開槍,不過,我仍舊打爛了那個混蛋男人的膝蓋,打碎了他倆車子上的所有玻璃;再后來,我還派人把他們全家全都趕出了F市,讓他們一輩子都不要回來……呵呵,現在不是總有人說什么,'你應該感謝曾經給你帶來傷害過的人,是他們成就了現在的你'之類的心靈雞湯么?——肏她娘的心靈雞湯!我張霽隆早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了,能留下他一家三口的命,就已經算是留了情面了!

“但后來我因為這個事情,還是差點就進監獄了——是楊兒跟她以前的男友託人找關系,把我保釋出來的。被保釋出來的那天,我對這個世界確實有點萬念俱灰了,別的地方我哪都不想去了,于是,我就稀里糊涂地來到了這裡喝酒……

“說起來,我老早就認識韓橙了——呵呵,現在的韓橙就是一個家庭主婦,但那時候的韓橙,你想想,我大哥陸錫麟都得叫她一聲'橙姐',由此可見,她那個時候在社會上的名望,可別我高得多了。”

說起這個事情來,張霽隆原本悲傷且憤怒的臉上,突然恢復了一層喜悅,“韓橙的老家是荊楚那邊的,她那時候是個大齡文藝女青年:抽煙、喝酒、喜歡彈吉他、喜歡拿著拍立得和單反相機給人到處拍照,還特別愛結交朋友,愛打抱不平;她早先的時候,丈夫出了點意外,一個人帶著還在上幼兒園的琦琦,咱們在F市辛苦打拼。我在那次喝醉之前,也總愿意到這裡,來聽她站在吧臺旁邊那個舞臺上唱歌——”說著,他給我指了指,“吶,就是現在擺著那座小噴泉的地方,那裡原來是個小舞臺——她唱歌特別好聽,小淤酒嗓,而且她的歌聲讓人特別舒服,呵呵,而且有點催眠。于是,那天我喝著酒、聽著她唱著歌,我就一下子醉倒在了吧臺,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早上,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我居然睡在韓橙當時的家裡,而且身邊還摟著她,我跟她兩個人,都是裸著的……她其實早就醒了,但是因為我摟她摟得太緊,她脫不開身,又怕動作太大把我弄醒了,所以她就一直躺在我身上,都有點落枕了;見我醒了之后,她吻了我一口,然后就去給我做早飯了——她自己蒸的饅頭、自己熬得五穀粥、自己醃製的醬油蒜頭——當時的我,還真就沒吃過除了我媽以外,其他哪個女人給我做的飯。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離不開韓橙了。“

張霽隆說完,對我嘆了口氣:“呼……這些年來,這故事,我對韓橙和楊昭蘭都沒細說過,如今跟你小子和冷總裁說完之后,還真是舒服多了。”

我也跟著勉強笑了笑:“那你這中間,就沒跟別人說過這個事情?”

“除了陸錫麟的堂嫂以外,真就沒人知道我的這件事,當然,我也沒再跟人家聊過這件事——人家陸錫麟的大哥現在是Y省大學的經濟學教授,他妻子現在是著名公關活動公司的副總裁,人家兩個,本身社會地位就比我高多了,我也自認沒資格跟他們兩位做朋友;而且我經歷過一次那樣的背叛之后,就很少交朋友了,所以這件事,你讓我跟誰說?這種不堪回首的往事,跟我那些下屬說?跟我的小弟說?他們不會懂的,而且說不定還會在心裡嘲笑我,這讓我以后在集團、在幫會裡還有何顏面呢?而我又不想絮絮刀刀地跟韓橙、跟楊兒講這些事情,作為妻子也好、情人也好,其實我們都沒太多知道彼此過去的必要……所以,也就是只能跟你這么個小朋友聊聊,在你的面前,猛揭著自己的傷疤了。”

“如果被人背叛了,那么,這樣的痛需要多久才能熬過去呢?”我想了想,對張霽隆問道。

張霽隆講的是自己的故事,我卻不斷地把他的感受,自作多情地套用在了自己身上。

“嘿!”冷冰霜馬上拍了一下張霽隆的手腕——似乎一下子就給張霽隆拍得生疼——她對張霽隆興高采烈地說道:“我說什么來著?在外頭櫥窗往裡看的時候,我就指著他跟你打賭,我說這人肯定是因為情傷喝醉了!你看看,我說對了吧!”

張霽隆摸著自己的手腕,對冷冰霜說道:“好好好!愿賭服輸!在你我這個單子上,我再給你讓百分之三的利!老早就聽楊兒說你冷冰霜平素一大嗜好,就是研究占卜算命之類的秘術,而且就沒有你算脫了的時候;就剛剛我都不信,現在我可是真后悔跟你打賭了!”

冷冰霜看著張霽隆,面有得色,接著轉頭又看了我一眼,她想了想,微微點了點頭說道:“不如這樣,讓我再算一算,算一算這個小朋友的戀愛對象是誰、他是被怎么樣傷到的吧!”

說實話,我對于玄學之類的東西將信將疑;但看著冷冰霜一臉自信的樣子,再加上她跟張霽隆剛才關于拿我打賭的對話,讓我不僅心有戚戚——有些話要是自己能說出來,總好過被人搶先給猜到或者揭露出來。

正在這個時候,從冷冰霜的手包裡響起了一陣音樂,她馬上拿出手機,接通了電話:“喂,可心,怎么了……”

冷冰霜一邊打著電話,一邊轉過頭看著我;一邊看著我,還一邊笑著,并且眼睛越睜越大,似乎是想用那一雙眼睛把我的五臟六腑全都看透了似的,給我看得頗為心虛。而她的表情,似乎跟她電話裡發生的對話毫無任何關系。

“我知道了……”她看著我,舉著電話說了這么一句。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跟電話裡的人對話,還是在說我。

“……嗯……好的……好的,我盡量今晚就趕回去。我現在外地談生意呢。知道了,等我回去。”

冷冰霜放下電話后,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對張霽隆說道:“隆先生,不好意思了,我得馬上趕去機場了。關于這次合作的后續,你讓你們公司的陳綺羅跟我聯繫吧;如果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你可以讓蘭蘭找我。”

“好的,沒問題。”張霽隆點了點點頭。

冷冰霜一直在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目光就沒從我的身上移開過,接著,她把自己嘴巴湊到了我的耳邊,對我輕聲說道:“有點意思……我可是什么都知道了。”

就這么一個美麗的女人說了一句尋常的話,倒教我覺得一陣不寒而栗。

可她接著又柔聲地,似撫慰一般地對我說了一句:“何秋巖,別的話我不會跟你多說了,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看世上事,要用心去觀察,而不單單要用眼睛去看;愛一個人,要用心讀懂心中所愛,而不單單是用眼睛去愛——你是警察,你本來應該清楚這一切的。”

“什么意思?”

“呵呵,你自己體會咯。”她呼了口氣,又補了一句:“替我跟夏雪平帶一聲問候,若有機會,我想親自見見她。”

說完之后,她便挺直了身子,跟張霽隆告別。在那一群保鏢的保護下,這個氣質高貴而神秘的女人離開了酒吧。

“是個有意思的人吧?”張霽隆笑著對我問道。

看著她挺拔的背影,我的心裡卻覺得複雜得很。

接著,張霽隆看了我一眼,思考片刻,對我說道:“她走了,咱們聊咱們的。就你剛才的問題,我的答案是:或許是一天,或許是一年,當然或許是一輩子。”

“不是我說……您能不把話說得這么深奧么?”我對他抗議到。

“哈哈哈,唉……”張霽隆又嘆了口氣,說道,“誠實地講,這種痛,一直藏在我心裡。你還別不信,在我當時錢被卷走、女友搬走以后,雖然我每天都過著天已經塌下來的日子,可那個時候,我卻來一點都不記恨任何人——因為根本來不及啊!你想呢,我連最基本的活著都成了問題,我怨天尤人有什么用?所以我根本沒有多馀工夫去恨這個、恨那個;而后來,在我擁有韓橙、在我跟韓橙徹底把關系確立下來之前,我那時候每天一靜下來之后都覺得痛苦,都恨不得殺人;但是現在,的確,有的時候,我感覺心裡那道傷疤依然癢癢的、還沒掉痂呢,但是在痂層下面,早就不流血了——我現在擁有自己的人生了,因此也就沒必要在一道傷痕上面,保持著沒有任何意義的遺憾了。”

我想了想,深呼吸著對張霽隆說道:“您或許早就不痛了……但我,可能真的會痛苦一輩子。”

“痛苦一輩子?”張霽隆不明就里地重複了一句。

“……沒事。”我想了想,咽了咽唾沫。

“哦……沒事的話,你就別給自己喝成這樣了。”張霽隆對我勸道,接著他看著我笑了笑,站起了身,“你先喝著。想吃什么喝什么,就跟吧臺說,我先去后面看一眼,然后……”

我一看張霽隆要走,連忙開了口,依舊有些膽怯,但我仍舊壯了壯膽子對他問道:“等下……霽隆哥,那什么……你把我當朋友么?”

“當然。你這個‘小朋友’,對我來說也是‘朋友’。我若是不把你當朋友,我也不會跟你講我的那些故事。”

我遲疑著,又說道:“那么我跟你說的一些話,你……你可以幫我保密么?”

“那是當然。”張霽隆點了點頭對我說道。

“我……”我猶豫著,依舊把話說得吱吱唔唔:“我……我被……”

“你難不成,也被自己女人背叛了?”

“嗯。”我應答道,默默低下了頭。

“……多大點事,你又沒傷筋動骨的。換一個女孩談戀愛不就結了么?”張霽隆說著,微笑著看了我半天,動了動喉嚨卻沒說話,然后他給給自己倒了半杯酒,又給我倒了四分之一杯,接著問道:“不過,說起來,你小子是什么時候談戀愛的?我怎么一直不知道呢?保密工作做得不錯!”

“也不算談戀愛……我……”我想了想,端起杯子一飲而盡,還嚥下去一小塊冰塊……我順了順氣,接著對張霽隆說道:“……唉!算了,我跟你一吐為快吧——霽隆哥,那女人是……那女人是……夏雪平。”

張霽隆倒是沒感嘆、也沒驚訝,而是瞇著眼睛看著我,抽了兩口雪茄。

我看著張霽隆說道:“我知道,這種事情……對于這個社會來說,挺不齒的……您要是想笑話我、或者抨擊我,隨您的便吧……但這件事在我心裡,是實在憋不住了……”

張霽隆喝了口酒,對我慢吞吞地說道:“這種事情對于這個社會來說,可能確實無法容忍,但對于這輩子到現在什么都見過的我來說,還算正常。我能理解,所以我不會笑話你、抨擊你的。”

我抬起頭看著張霽隆,張霽隆眼神裡瞬間有些一掠而過的傷懷,他彷彿想起了什么。他想了想,然后抽著雪茄,接著說著:“人世間百種情、千種緣。別人不一定理解,但是我確實可以理解——我這個人,讀過書、去過首都、進過外企、創過業、被人追殺過、睡過大街睡過井裡、還蹲過大牢,光說這F市,三教九流、七情六欲,我都聽說過不少、也親眼目睹過不少,甚至經歷過的自然也不少,因此我也不是自夸,你霽隆哥我,也算是閱盡世間愁;這世上好多事情,別說是你,就算是夏雪平、或者徐遠都看不出來的東西,我都一目了然——呵呵,比你這種情況特殊不少的我都見過,所以,你說的這沒什么。”結果說到這,他突然笑了笑,對我說道:“并且,跟你老實說,你說的這個事情,我其實早就猜到了。”

“你早就猜到了?怎么猜的?”我對詫異地對張霽隆問道。

“呵呵,你跟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咱倆聊天,后來聊著聊著都喝多了,你還記得么?”

我點了點頭。

“那咱倆當時都聊什么了,你還記得么?”張霽隆繼續對我問道。

“我……”我搖了搖頭,說實話,這么長時間我經歷太多事情了,所以我真的有點忘了我跟他都聊什么了。

張霽隆詭秘地笑了笑:“咱倆之間聊了點男人之間的事情,聊了點男人對女人的話題,還聊了感情,然后你就問過我一個問題:你問我,'親情是否能轉化成愛情'。你還記得這個事情么?”

我之前喝的酒,一下都化成一股冷汗,從我身上的毛孔裡流了出來……

我想起來了,于是,我點了點頭。

“我當時就在想,你說的到底是何美茵還是夏雪平,我總感覺你跟你們家美茵不像你說的那種關系——你倆之間倒是給人感覺都有點鬧、誰也不服誰,不過也不至于'從親情轉化成愛情',至少在我看來,你倆還不至于產生愛情,頂多是小打小鬧,兄妹之間扮家家酒罷了;所以我當時就又推測,你那時候剛進入市警察局沒多久,你跟夏雪平又剛重逢,所以,比起妹控,你戀母的機率更大——母子亂倫之戀,最有可能發生的兩種情況,一種是單親媽媽帶著兒子,一種是分別多年重逢的母子,你恰巧就符合第二種;況且,你跟夏雪平之間的年齡差并不是很大,更容易產生這種情感。夏雪平長得其實挺漂亮的,說話直接、做事果斷、心思簡單、卻不善于表達情感,而你小子,情感豐富、說話很講究藝術,但是做事、下決定倒是拖拖拉拉、左顧右盼,而且小子打根兒上講就是個色胚子;不考慮你跟夏雪平之間的母子關系,若是做情侶,你們這兩種性格倒也真配。即便你當時還沒跟夏雪平產生些什么,你們母子倆,早晚也會發生點什么。”

面對張霽隆強大的思維邏輯,我啞口無言。

“而且不光是我看出來了,韓橙也看出來了。”

“橙姐也?……我可是跟橙姐什么都沒怎么說過,她怎么看出來的?”我更是驚訝。

“呵呵,她要是沒看出來,她能讓你在夏雪平叫她'橙姐'以后,也讓你跟著一起這么叫?她可是比夏雪平還大兩歲呢!嘿嘿,你小子什么時候能長點腦子?韓橙她這是有意為之……只不過她到現在還沒確定,還在猜呢。”

“那她那天……還起夏雪平和艾立威的哄呢!夏雪平從來沒怎么害羞過,那天搞得她臉紅了都!夏雪平臉紅了……那她不就是喜歡艾立威么?”我有些忿怒地看著張霽隆。

“哈哈哈……你小子啊,可真是敏感得很!一看你就沒被別人跟異性撮合過!”

“我從來都不靠別人撮合……以前在警專……我都是……”

“你都是逮到誰就睡誰是吧?你們警專的故事我聽了太多遍了!——網上都有不少以你們警專為藍本的官能小說了!”張霽隆說道,“對于這個,我替韓橙跟你道歉了。只不過,夏雪平在韓橙起哄之前,跟艾立威說話的時候她不是沒主動臉紅么?我聽琦琦說,你父親不還看上了琦琦,想讓琦琦做他兒媳婦么?琦琦說你那時候也臉紅來著。怎么,你還看上我們家琦琦了?”

我回想起來,好像確實是這樣……

“這很多人就是這樣:一受到別人的起哄,肯定就會臉紅。可我跟你講,臉紅可不是代表,這個人一定就喜歡跟她一起被人起哄的那個對象。我說句不得體的話:你信不信,就算那天韓橙起哄的,不是艾立威跟夏雪平,而是我跟夏雪平,夏雪平也會臉紅?——別說夏雪平會臉紅,我也受不住;但是遇到起哄,臉上不紅的那個,心智才有問題咧!”張霽隆跟我講述道,“后來經過了一頓飯以后,韓橙才終于看出來、而且漸漸確定了你跟夏雪平之間的事情:她說,你跟夏雪平在一起坐著的時候,每隔三秒就會看一眼夏雪平,而且滿眼都是愛意——韓橙說,要是尋常為人子的,是不會這么看著自己媽媽的。女人心思細膩,而且韓橙要是沒有過人的識人之術,那她這么個外地女人,在F市既沒有靠山、也沒有過人的財產儲蓄,十年前她這個酒吧怎么能開的下去?我跟她結婚這么多年,我有時都在想,如果韓橙不是我的妻子而是我的對手,我估計我肯定幾年前就死在她手裡了。韓橙還告訴我,她覺得,夏雪平對你其實也有同樣的意思。”

我現在聽了這話,倒是并不能讓我高興得起來:“是么?我可沒意識到這個……”

“呵呵,韓橙說,可能夏雪平自己都意識不到。太宰治的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太敏感的人,會體諒到他人的痛楚,自然就無法輕易做到坦率',甚至我猜她對自己坦率都做不到,'所謂的坦率,其實就是暴力'。韓橙告訴我,夏雪平在你旁邊、每次跟別人說話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做出一種用自己后背往你身上倚靠的姿勢,這表示她心裡對你是極其依賴的;而在她跟你父親何勁峰、還有那個艾立威說話之前、以及跟我說話之前,也都會先不經意地看你一眼——跟其他異性說話前,看你一眼,表示她對你其實是很青睞并且很信任的,而且,她很怕她的言語或者行為,會讓你覺得不妥。所以韓橙的結論是:夏雪平的情感,目前對你,還仍舊是完全單純的依賴,但其實也在潛移默化地由'依賴'往'依戀'的方向走去,即便依舊顧忌世間的各種禁——你要知道,秋巖,這女人啊,一旦對一個人產生了'依戀'的想法,那就很可怕了,無論那個對像是誰,其他人是怎么阻攔怎么橫插一槓,都沒法把這個她認淮的對象,從她身邊奪走了。”

說到這,張霽隆看著我,眼神突然黯淡了下來,像是被誰打敗了、誰把他的生意給攪合泡湯了、或者他的什么計劃落空了一樣;他這副表情我見過一次,那是在夏雪平病房裡臨走的時候,他對我說蔡夢君從他公司辭職的時候,顯露出來的神情。這副表情我看在眼裡,只是他在想什么,我完全猜不懂。

張霽隆想了想,又繼續笑了笑,對我道:“而且,那天晚上,你從仙樂大飯店的包間裡把她搶出來,送回家去以后,你們母子倆之間難道就沒發生什么?你那天來飯店找我的時候,我跟楊兒都沒好意思提醒你——你小子的褲襠可是一直鼓鼓的,一柱擎天呢。我估計著,你也應該是被人下了春藥、或者自己吃了萬艾可之類的東西吧?——據我所知,'生死果'這種東西,目前可沒有解藥。好多事情,我是看破不說破。”

“確實……發生了……”我如實說道。

“那不是挺好么?你遂愿了,也給了夏雪平一個可以直面內心的機會了。”張霽隆正經地說道。

我低下了頭,說道:“現在還說這些,還有什么意思……她已經跟別人睡了。”

“她跟別人……睡了?”張霽隆把身體往后靠向了椅背,端著雪茄低頭想了半天:“不可能吧!她不像能干得出來這種事情的人啊?……難道,她是想迴避你跟她的這段感情,所以故意找人演一齣戲來氣你吧?”

“我不知道……我這么問過她,她跟我倒是含糊其辭,只跟我說,‘是她主動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垂頭喪氣地說道。

“主動的……那難道是,她老早就看上另一個人了?”張霽隆問道。

“可能吧……那個人之前還跟她表白過了。”

“喲!……那能教夏雪平垂青的男人,想必也不是一般人嘍?”張霽隆直勾勾地看著茶幾,端起杯子一邊喝著一邊思忖著。

我看了看張霽隆,說道:“那個男人是艾立威。”

張霽隆正喝著酒,一聽我這么一說,完全沒憋住,一口威士忌就噴在了地上。

然后,張霽隆被酒嗆得臉上紅了,瞪大了眼睛看著我,還一個勁地咳嗽,說起話來都口吃了:“啥?啥啥啥?啥!你……你……你說啥?你再跟我說一遍是誰?”

“艾立威。”

張霽隆聽了這個名字以后,表情突然變得很怪異:驚愕、憤怒、懷疑,并且還帶著些許忍俊不禁。

“艾立威?”張霽隆重複了一邊那個噁心混帳的名字。

“嗯。”

“你說的,是:艾立威——草字頭下面打個叉的那個'艾',烏紗帽上帶一顆瓜皮穗的那個'立','狐假虎威'的那個'威'?艾立威?”

“對。”

“艾-立-威——你們警察局重案一組的那個破案天才加馬屁精,艾立威?那天你父親請客吃飯,給他安排到上座的那個小兔崽子艾立威?救了你妹妹何美茵和你繼母陳月芳的那個艾立威?”

“就是他。”

張霽隆把左胳膊拄在沙發椅扶手上,拇指托著下頜,食指貼著鼻翼,中指放進雙齒之間咬著,呼著氣,臉上依舊保持著那個怪異的表情,沉默了片刻對我問道:“艾立威?不是……他真……他……他有那個功能?——你確定,是艾立威?你確定你看到了、而且沒看錯?”

“……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我都闖進屋了,從夏雪平的床上都把他拖下來揍了一頓呢,我怎么能不確定?不是,霽隆哥,你這什么態度啊?你是覺得我能拿這個事情跟你開玩笑么?”對于張霽隆一時間的婆婆媽媽,我有些生氣。

“欸,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有點好奇,你別激動!”張霽隆想了想,繼續問道:“我再問一句啊,你別生氣——你進屋的時候,夏雪平和艾立威,兩個人是……全身都光著么?”

“沒有……但是也差不多了:艾立威身上就剩條平角內褲,夏雪平身上也就剩了一套內衣——但對我而言,這跟全裸的區別大么?誰知道兩個人在這期間,把身上這點衣服脫沒脫掉?乾了什么事情?而且兩個人都已經躺在一個被窩裡了……他倆還能干啥?難道就脫光了,然后在一個被窩裡只聊天來著?”

說著說著,我的悲丑情緒又上來了,我感覺喉嚨裡又有點苦澀,我硬咽著嗓音對張霽隆說道:“霽隆哥,你別問了……我不想再回想這個事情了……”

“好,我不問這個了……問點別的總行吧?”張霽隆深呼吸了好幾次,神色才重新正經起來。

“你問吧……”

“自打那天你父親請你們吃完飯以后,你跟艾立威那小崽子之間發生沒發生過什么其他事情,哪怕是工作上的事情……哦對了,你小子,上次突然說要辭職,怎么回事?我聽說,好像之前你還跟那個艾立威打了一架?”

我這次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把所有事情給張霽隆講了一遍——從他女兒韓琦琦來找我,到我打破警務系統的規章帶著派出所民警抓人,到我回來以后艾立威跟夏雪平表白,以及我是怎么在徐遠面前跟艾立威無力辯駁的,包括艾立威跟蘇媚珍在走廊裡似乎發生過不悅的對話,我也告訴了張霽隆;然后。我也把我后來出走去歐洲風情小鎮打了一周的工,結果被徐遠找回來、架在了風紀處的處長位置上,一直到今天的事情,全都跟張霽隆說了——當然,我去幫安保局做外派任務的內容,我一個字都沒提,我只是告訴他說,在這期間我被外派出差了三天。

張霽隆皺著眉,看著我。等我說完話,他對著我問道:“你知道徐遠為什么沒罰你,反而倒是破格重用你了么?”

我想起了老早以前,夏雪平重傷昏迷的時候,張霽隆跟我說過的話,點了點頭:“知道,我中了徐遠老狐貍的圈套了。”

“呵呵,你小子還行,還知道徐遠是老狐貍,還沒傻到自己把自己給賣了,自己都不知道。他說什么地方黨團要起訴你們市局,這種騙孩子的鬼話也真是……想當年徐遠年輕的時候,他那'諸葛狐貍'的名號比夏雪平的'冷血孤狼'在F市還讓人聞風喪膽——知道他為啥要叫'諸葛狐貍'么?一個是他這個人太有腦子了;再一個,這個人吃肉不吐骨頭。有他給你們做大當家的,地方黨團還敢起訴市局?實際上,據我所知,徐遠老早就盯上崔烈了,一直想動手卻沒找到合適契機,畢竟崔烈劉彬他們都在暗處;你小子倒是傻呵呵地把簍子給捅了,結果呢,簍子裡頭的金子全讓徐遠給撿著了!……徐遠年輕的時候可不像現在這樣,他是千年的兒媳熬成了婆,日積月累,深諳一套帝王心術;什么人都敢用,無論忠厚奸詐,都得在他的手裡怪怪任由他擺佈。呵呵,換做是我,我早就把艾立威掃地出門了……”

說著說著,張霽隆突然用食指,對著我的鼻子指了三指說道:“不過你小子啊,也真是有勇少謀!我之前跟你說過什么來著,你就不應該趟掃黃這灘渾水——你自己現在想想,要是當初你不去捅'喜無岸'會所的老窩——哪怕你把這個事情推卸了,讓徐遠交給別人來做呢?或者,你不去搞慈靖醫療的場子,老老實實地待在重案一組,現在哪會有這么多事情?喜無岸之后還有香青苑,香青苑之后還有知魚樂呢!跟這些色情生意的達官顯貴和江湖大佬,你小子怕是要得罪乾淨了!你說你,老老實實在重案一組瞇著多好?徐遠三兩句話就給你忽悠了,還什么三級警司、處級職位……你小子更有意思,還主動說什么風紀處建立完善以后,自己要回到夏雪平身邊去這樣的話,你把仕途當成飯后遛彎呢?告訴你,這話你就是不說,徐遠也得把你給調回去!誰能直讓一個經驗資歷雙淺的愣頭青當一個部門的掌門人?——并且我問你,等到風紀處真正各種職能都完善了,徐遠一句話給你派發回重案一組了,之后你最多也就是跟艾立威平級;咱現在暫且不論你在夏雪平家裡,看到的他倆躺在一張床上的事情,我就問你,那艾立威的腦子可比你靈活多了,人家的情商和對自己脾氣的控制能力也畢竟強得不是一星半點,他要是想找你毛病,你到時候,還能拿啥跟人家斗啊?難不成你倆對著扇警官證,看誰先把誰的警官證扇翻了個兒,你當是倆六歲小孩蹲馬路旁邊打片髻么?”

“你說的輕巧!”被張霽隆連著嘲諷帶指責,我也有點火了,“……那當初是誰來局裡找我,求我保護的?還不是你們家韓琦琦一口一個'秋巖哥'地求我么?是!你張霽隆本事大,地位高,可你當時不是不在F市么?——哼,你現在倒是跟我說起來風涼話了!還嫌我心裡不夠難受啊?”

“秋巖,你這么說話可就沒勁了!”張霽隆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嚴肅,“我說什么風涼話了?……行,你覺得我剛才說話態度讓你心裡不舒服,那好,我就跟你好好說話:對于你救琦琦的事情,我表示十分感謝;但你做事情的方法,你承不承認你太欠妥當了?你小子也真是豬油蒙了心!這件事情,本就無關你當時是否跟從艾立威去了走廊、而沒留在辦公室的跟他匯報工作的事情——你明知道艾立威處處都針對你,你卻要跟他乞師發兵?你這不是與虎謀皮是什么?——如果我是你,你知道這個事情我會怎么處理么?”

“……你會怎么做?”

“很簡單:直接去學校,給我們家韓琦琦和你們家何美茵一起跟孫筱憐請個病假,同時用張霽隆和何秋巖的名義,把美茵和琦琦直接接走,就不讓她倆參與體檢了。事情就結了。”張霽隆看著我說道,“這樣做既沒妨礙公事,也把私事給辦了;既沒有違反紀律,也把美茵和琦琦給救了,一舉兩得!”

我回想并假設了一下……

確實,我有警官證,我又是美茵的哥哥;我要是直接把美茵接走,孫筱憐也肯定不會說什么;而同時,我告訴學校,接走韓琦琦,也是得到了對方家長同意了,所以就算到時候,學校要去找張霽隆或者韓橙要說法,他夫妻倆再跟我聯繫之后,他們也會跟校方說明,給了我授權……

這樣,美茵和琦琦就沒事了……

我在心中為自己的智商,默默唱了一曲輓歌。

“那不對啊……”我有些不服氣地看著張霽隆,掙扎著辯駁道,“是,琦琦和美茵都得救了,但是學校其他的女孩呢?”

張霽隆攤了攤手:“其他的女孩,我管她們干什么?保護她們,是她們家長的責任和義務,我管不著啊!——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我張霽隆又不是慈善家。我只保護我的至親和我朋友的女兒就夠了,這件事這樣做,我沒做錯吧?就算是事后傳了出去,被外人知道了,外人也挑不出半點毛病來吧?再者,如果我是你——如果我張霽隆現在是個刑警隊重案一組的警察,那上級命令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咯;沒命令落到我頭上的時候,我原地待命就好了。給自己妹妹和朋友的女兒請個病假,誰也不能說我違反紀律,對吧?——結果你看看你現在,諾,看起來好像是升官晉爵了,實際上呢,你何秋巖自己怕是還不知道,你檔案裡還背著處分呢吧!”

“……所以你不是警察啊,霽隆哥。”我瞇著眼睛、硬著頭皮看著張霽隆,“就算你是臥底偵查員帶進黑道的,你也跟警察沾不上半毛錢關系;而我,我畢竟是個警察,我身上還流著夏雪平的血呢!”

“呵呵,你小子,故意拿話臊我!咋的,喝多了就想跟我吵架?嘿嘿,我偏偏不上當!”張霽隆不怒反笑,接著對我說道:“而且你還跟我最硬!那我問你啊:你現在做出來這堆事情,跟夏雪平做事的方式挨得著邊兒么?你自己想想,要是夏雪平是你,遇到當時你遇到的那種情況,你說她會怎么做呢?——呵呵,還什么又跟艾立威申請出警、又找丘康健偽造局長信的,我告訴你:如果是夏雪平,她會自己直接開著自己的那輛SUV,一人、一車、一把槍,果斷麻利地殺到慈靖醫療;等到把崔烈給銬上了、給那幫混蛋男大夫們揍趴下了,她才會給局裡打個電話:喂,艾立威是吧,你今天代理組長是吧?老娘已經殺進去了,并且戰斗已經結束了,崔烈已經被我徹底收拾了!我就是給你們通報一聲,直接過來把人給我打包帶走,然后搜查證據吧!——你想想是不是這么回事?我可聽說沈量才當重案一組組長的時候,夏雪平跟沈量才的關系,可不比你跟艾立威的關系好到哪去;但那時候,夏雪平這種事情就沒少干!她這么做,跟你做的比起來不痛快多啦?”

一聽這話,我也笑了起來:“哈哈,這種事情,夏雪平倒真是確實能干的出來!”

可然后,我就又突然回想起今天中午,她倒在床上,委屈地哭泣時的樣子,這讓我再一次欲語凝噎,“唉,現在還說這個有什么用呢?……人倆都已經既成巫山之歡、瑤池之好了,我現在還能如何啊?”

“秋巖啊秋巖,”張霽隆搔了搔腦門,接著對我說道,“我不是故意想要刺激你啊,我就是想再問一句:你真確定,夏雪平跟艾立威做了你以為的那個事情么?”

我剛一聽張霽隆又說這話,心裡厭煩的很;可是當我再一看張霽隆的眼睛,他的眼神裡似乎有東西。

“霽隆哥,”我遲疑地問道,“您該不會是知道點什么吧?”

“……呵呵,你小子還真會猜!他們倆在夏雪平家裡的事情,我能知道些什么?”張霽隆目光閃躲著,看著窗外,“我只是覺得奇怪啊……艾立威這小子,說起來,他跟夏雪平屁股后面混了也有七八年了。你們市局的人都說,夏雪平一般見誰面、跟誰說話,都沒什么好臉;你何秋巖來市局之前,傳聞說也就這個艾立威能給她逗笑;因此,這七八年間,他若是真是有心,想跟夏雪平表白、上床,他有的是機會——夏雪平雖然號稱'冷血孤狼',但這是在世界上,大凡是個女人,總歸是容易心軟的。可為什么這個小崽子早不干、晚不干,偏偏等到那個被你打死在茶餐廳裡的夏雪平的假男朋友死了以后,他才表白?他若是有心,在你進入市局之前,他跟那個……被你打死的叫段什么來著的?——哦對,段捷,他跟那個段捷趕在那時候爭搶一把不好么?他是進水樓臺先得月啊!而現在,他為什么又偏偏等到你有秘密任務的時候,他才爬上夏雪平的床?這些事情,你不覺得奇怪嗎?”

張霽隆的話我聽著,可此時的我心緒亂成一團,也就沒精力去細想這個問題了。

見我無心思考他說的話,張霽隆想了想又對我問道:“對了,聽說你小子今天挺風光的啊!把市一中的正副校長都給帶走了,還帶走了一堆學校裡的小官小吏。我聽琦琦說,孫筱憐也被你親自帶走了,對吧?”

“對。”

“做得好啊。”張霽隆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呵呵,您這次給我點贊、不再警告或者埋怨我了?”我故意揶俞張霽隆。

張霽隆很無奈地嘆了口氣。

于是我就問了他關于原溯和劉彬的事情,他如實作答了。

“我怎么感覺你張總裁,是故意等著我們警檢法來辦他們呢?按理說,這可不像你張總裁的性格。”

“呵呵,我什么性格?”

“以我對你的了解,你其實應該親手去收拾這倆人渣的,至少應該親手收拾原溯。”

張霽隆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我說道:“我其實膽子小,行么?”

“你別逗我了,霽隆哥。到底怎么回事?”我看著張霽隆認真地問道,我就不相信他沒想過自己派人做了劉彬和原溯兩個人。

張霽隆思考了片刻,對我說道:“秋巖,你下過圍棋么?”

“下過。我小時候父親逼著我去學過。”

“嗯……那我這么跟你說吧,圍棋下到后面的時候,黑白子雙方都會陷入一種膠著的對峙狀態,這個時候,你就要考慮些更複雜的東西了:你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有可能影響你之前下過的每一步棋——比如你明明可以填上一個虎口、吃了對方一個子,但是這個時候,你就要思考,這個子你到底吃還是不吃,這個虎口你到底填還還是不填;如果這個時候,你為了計較眼前一子的得失,很有可能,在你填了這個虎口、吃了這個子之后,你的子反而會被對方團團圍住;你會因為你只吃了一個子,而搞得全軍覆,一子落錯,滿盤皆輸!對付原溯和劉彬,就是這個狀態。原溯就別說了,我跟劉彬之間的結下的梁子,遠超過你的想像,所以,在夏雪平那天晚上被暗算之前,我就想辦他倆了。”

“那你怎么沒出手呢?”

“秋巖,你記住,有的時候、有些事情啊,出手了未必就是贏。說不定,還會把自己搞得越來越被動。”張霽隆撓了撓頭皮,對我說道:“我當時差一點就沒忍住要出手的衝動,但是有人用一句話把我勸住了。”

“誰啊?”

“你們局長徐遠。就在你脫隊那幾天,我跟徐遠打電話吵架的時候,他突然來那么一句,就給我勸住了。我覺得他好像知道,我那時候淮備對劉彬動手。”

“……我記起來了,在我去捅慈靖醫療的馬蜂窩那天,韓琦琦告訴過我,你和橙姐因為楊小姐的事情,去了趟D市對吧?你跟劉彬之間的事情,該不會跟這個事情有關吧?”

張霽隆點了點頭:“嗯。但確切地說,我和韓橙,是因為楊省長的事情去的D市。楊兒在電話裡跟韓橙沒明說,只是告訴韓橙她要請我倆去D市玩一圈,韓橙聽出來楊昭蘭打電話的時候,語氣不太對勁,因此我倆就趕緊開車出發了,路上在收音機裡聽了本地新聞,我才知道,省長那陣子也在D市視察——具體的東西涉密,這個你就別問了,我沒辦法告訴更詳細的東西,而且你知道的越少越好。總之,我從D市回來以后,我就無時無刻不想跟劉彬動手……徐遠那混蛋,跟我吵架歸吵架,但是他這個人的腦子有的時候,嘖嘖,倒真是比我清醒得多。”

“他怎么勸你的?”

“他沒跟我明說什么,就提了八個字——'和珅跌倒,嘉慶吃飽',然后讓我自己琢磨。”張霽隆滿目蕭然,“后來我想明白了,就這八個字,徐遠已經把自己能告訴我的統統告訴我了。徐遠分明是看清楚了一件事:如果我貿然為了楊昭蘭他爸出口惡氣,肯定有人會對我不利,而且有些人早就對我的隆達集團有所企圖了。”

“‘和珅跌倒,嘉慶吃飽’……難不成,徐遠說的是首都的……”

張霽隆搖了搖頭:“打住吧,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不懂政治,有些話你少說出口。這種事情沒你想像得那么遠,但也沒有你理解得那么簡單,尤其是兩黨和解之后,F市跟首都政治圈之間的關系複雜著呢……你還記得之前,我跟你在夏雪平病房裡,說過的那些事情吧?”

“我記得。你說了一個什么神秘組織,你說他們能滲透到這個國家所有的權力機構。”

張霽隆點了點頭,對我繼續說道:“徐遠也肯定早就知道了那幫人的存在,而且他私下里也在查這個事情,甚至,我想他應該跟他們過了幾招了。”

“你是說,原溯和劉彬,也跟那個神秘組織有關?”

“呵呵,不然你以為,他倆為什么膽子敢那么大?敢明目張膽地勾結崔烈、算計各個學校的女學生?甚至還想打我女兒琦琦、還有稅務局洗局長、以及SW地產風董事長的女兒的主意?那原溯、劉彬,就是兩顆陷在虎口裡的兩枚白子,我是否要用黑子圍上他倆,關系我整盤棋的輸贏。”

“所以,你就順勢敲詐了原溯一千萬塊錢?”我問道。

“哈哈,這事情你都知道啦?”張霽隆誠實地說道,“其實不止這些,還有從劉彬那敲詐來的市值三百萬美金的股票和期貨;但是這些錢,我一個子兒都沒在自己手裡留住。”

“那在誰手裡?”我半信半疑地問道。

“行吧,我告訴你,而且就算我告訴你了,你也沒法查——這些資金,現在已經被劃入在野黨黨部的公帑賬戶下面,算作在野黨黨產了。那個匿名組織雖然敢對各個權力機關進行滲透,但是如果讓他們跟三個黨派一起為敵,同時硬碰硬,估計他們也不敢——這就是條生物鏈。原溯以為那一千萬現金是給我的,但是那隻是名義上的。我一點都不騙你,秋巖,那一萬塊錢現金,我一張一百塊的都沒見到。”

“你說的是真的?”

“那不然你以為,那天晚上,在野黨宣傳部的那幫人為什么要跟我一起吃飯——操,一說起那頓飯,真是他媽的一言難盡……我張霽隆打從這輩子開始,就沒吃過那樣的飯!那飯吃的都不如我曾經撿過的泔水!那幫人他媽的,現在倒是不把我們這種人當夜壺了,改把我們當成提款機了!算了,不說這個了……”

政治險惡複雜,說實話,張霽隆說得這些我既不是很懂,也不是很感興趣。

張霽隆猛抽了一口雪茄,繼續對我問道:“那你現在怎么打算的啊?你小子不就是為了在夏雪平面前證明自己,才當的警察么?”

“我不知道……”我抽了口雪茄,而且我都忘了我抽的是雪茄,所以一口過了肺,直接咳嗽個不停。

“那怎么著,少爺,你還想辭職啊?”

“或許吧……”我說道。

“呵呵,你還辭職個屁啊!”張霽隆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胳膊,“我說你小子,兩次想要離開市警察局,對吧?結果兩次都沒走成,就說明你小子不衝著夏雪平,這輩子也就在市局混了,你這輩子就注定要做警察的!你要是辭職了,魚離了水、草離了土,你覺得哪還能是你活得下去的地方?”

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

可那兩次我離開也好,回來也好,全都是因為夏雪平。

我抬頭看了看張霽隆,對他問道:“你是不是怕我走了以后,就沒人再替你給徐遠遞話了?沒人在市局為你當你的明牌?”

“哈哈哈……看破不說破啊!”張霽隆看著我的一臉糾結和痛苦,把后背靠在椅背上,翹起了二郎腿:“何秋巖,我現在再問你一句話:就按照你現在你看到的,夏雪平是跟別的男人上床了;假如有一天,出現了些什么其他的情況——舉個例子,夏雪平回心轉意了,發現自己喜歡的其實是你這個親生兒子,她可以接受自己去跟你進行亂倫戀情了,你還會接納她么?”

“我……”

面對這個問題,我有些語塞。

若是問我現在,是否依舊愛夏雪平,答案是兩個字:當然;但是若是問我,如果跟艾立威發生了那種關系之后的夏雪平,再想找我,說想要跟我在一起,我會不會跟她在一起……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當尊嚴和情感對立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我應該怎么選。

張霽隆指著我說道:“你看看,我就說你做事、下決定,全都是拖拖拉拉、左顧右盼。回答不上來吧?那我再問你,你說你喜歡夏雪平、愛夏雪平,你想清楚,你到底喜歡她的、愛她的是什么?”

“怎么您也問我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我皺著眉說道。

“夏雪平也總問你這個問題?”

“對啊。”

張霽隆看著我笑了笑,“這就說明,你不會談戀愛啊!是女人,都喜歡問這個問題的。當然我說的是女人,成熟的女人,不是'女孩'。你知道嗎?你們這幫孩子,一天天到晚總愿意說自己愛來愛去的,可我告訴你,愛這種東西,在你們年輕人嘴裡僅僅是一種表達,而在過了25歲的人的耳朵裡,那就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保障了。”

“橙姐和楊小姐也問過你這個問題?”

“問過,怎么沒問過呢?尤其是楊昭蘭,她的情況讓她更加脆弱。”

“那你都是怎么回答的?”

“韓橙就問過我一次,她問我愛她什么,我說,我愛的就是她的簡單。而至于楊兒,呵呵,我得每隔半個月就換一個答案,但是她清楚、我也清楚,我愛的是她的糾纏。”

“簡單,糾纏,兩個差距好大的詞彙……”我嘆了口氣說道。

“你可別拿這兩個答案去對付夏雪平,如果你說錯了、說得不用心,這對于女人來說,可是一種傷害。”張霽隆想了想,又對我問道,“你誠實地告訴我,何秋巖,你跟夏雪平之間,突然從以前對立的母子關系轉變成了你所謂的'愛',是不是源自你對她的肉體上的吸引、以及想要佔有她的欲望?——你老老實實想想,然后誠實地告訴我。”

我長吁了一口氣,理了理我跟夏雪平從重逢到現在的所有的事情:最開始在“金夢香榭麗”遇到夏雪平和段亦澄的時候,那時我對夏雪平的態度是不屑一顧,而且我對段亦澄還沒有那么深的吃醋感覺;爾后,在盧紘死的現場,夏雪平貼在我身上,給我刺激起生理反應以后,我的確看著她的時候,會覺得有些心跳加快,而之后當周正續想要刺殺她,她被我壓在身下,我透過了她的領口看到了她的胸罩,我近乎每天晚上都會夢到她的身材曲線;然后那天晚上,在夏雪平家門口,看見段亦澄想親吻夏雪平卻被拒,我卻有一種很欣慰的感覺;后來我看到了一絲不掛的夏雪平,看到了她一身的傷疤、看到了她身體上最神秘的部位,我開始下定決心,開始有了想要保護她一輩子的……

我的天,我自己一直都沒意識到,原來我自負偉大的禁忌單戀,竟確是來自我對夏雪平的性欲……

我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張霽隆也點了點頭:“很好,你能意識到這點就好。其實這沒有什么可恥的,你要知道,男人對于異性、甚至對于同性之間的吸引,其實都是來自肉體上的佔有欲的。然而,你要知道,欲望雖然是具體的,但卻是一時的,是不穩定的。而女人們對于異性、甚至對于同性之間的吸引,雖然也是來自肉體上的佔有欲,但與此同時,她們更需要一個穩定的東西,來確保自己的情感生活是穩定的——你仔細想想,社會上各色的女人,她們會選擇婚姻、合法同居、曖昧、長期炮友、長期精神戀愛,或者SM中的主奴關系,無論這些東西的區別是什么,本質都只有一個——持續、穩定。我知道你才21歲,你對這個世界還有很多東西沒有體會到,也沒有經歷過,但是你既然選擇了,你就要給夏雪平一個穩定的東西。真的,秋巖,你如果早能答上來這個問題,可能也就沒有今天這么多事情了。”

被張霽隆說的,我陷入了深深的懊惱。

“你繼續留在警察局吧。或許事情沒有你想像的那么不堪,或許事情會有轉機呢?”張霽隆自信地說道,“這樣吧,你繼續在警察局做你的風紀處處長,適當的時候,我需要跟你繼續像今天這樣,出來聊聊天;為了感謝你幫我,我可以答應你三個請求:前提是第一不違法,第二,我只幫你個人或者你周圍的人,但我不會幫你們警察局做事。你看怎么樣。”

“……你要我怎么幫你?”

“就這樣幫我啊。我說了,就像今天這樣,出來跟我聊聊天,就夠了。你已經告訴我很多有用的情報了。”張霽隆對我攤手說道。

“啊?”聽完張霽隆的話,我突然有點慌了,“我可什么關于我們局里內部機密的東西都沒跟你說啊!”

“哈哈哈,你說的還少么?”張霽隆大睜著他那雙如同一直野心勃勃的獅子般的眼睛,對我說道:“我今天晚上跟你聊的這些,讓你自己心裡舒坦了,讓我也受益頗多。我如果問一個人說,你們工作的地方有什么重要消息,那么他給我的情報,可不一定是真的;但我如果不跟他說我要什么什么東西,而是讓他不在不經意間把東西交出來,那么這個東西,一定是真的。”

我這才稍稍反應過來,剛才跟他講述我去搜查慈靖醫療中心的時候,提了一句總務處邵劍英追查被劫掠的那一批槍支子彈的事情……其他還有什么能對張霽隆有用的東西,我是真的想不出來。

——唉,反正他也對我做出承諾了,說要幫我實現三個請求,便宜不佔白不佔,我為什么不答應。

“那好,我第一個請求,就是你得幫我把艾立威給扳倒咯!”

我對張霽隆說道。

“哎我操,秋巖……不是,我得多一句嘴啊:你為什么要扳倒他?”

“他不是喜歡夏雪平嗎?他不是已經跟夏雪平睡了么?哼,我是肯定不會讓他那么順利地……”

“喂,小子!先別胡思亂想行么?”

還沒等我說完話,張霽隆直接查過了話:“秋巖啊,秋巖,我是看出來了……你小子,雖然是比你同齡人成熟一些,但是你本質上,還真是個孩子!道行還淺著呢!不是我不愿意幫你把他'扳倒',首先,你覺得,讓我幫你去捏死一隻小螞蟻,有意思么?說我張霽隆跟一個小警察,去惡整了另一個小警察,這種話傳出去了好聽么?其次,我是一個黑社會大哥,我怎么能做到干預你們警局內部的事情?更何況,就因為艾立威躺在夏雪平床上、被你當成他倆在一起睡過了,你就要'扳倒'他——聽聽你把他說的,好像弄得他的形象挺高大似的……還扳倒他,我就問問你,何秋巖,艾立威那小崽子他從頭到尾立起來過么?你要是非說讓我幫你扳倒誰,我去幫你扳倒徐遠還差不多……秋巖,別被敵人牽著鼻子走!”

張霽隆把雪茄放在杯子旁邊,等雪茄自己熄滅,接著對我說道:“這樣吧,我可以幫你仔細查查這個艾立威,把他的一切情報都交給你;至于你怎么利用他的東西對付他,這是你自己的事情。行么?”

我咬了咬牙,點了下頭:“行!”

“好,那這就算第一個請求了。還有另外兩個請求呢?”

“我現在沒想好……等我想想再告訴你吧。”

“行,隨時奉陪。不過秋巖,你接下來這段日子可得記住:切勿再想以前那樣意氣用事了,知道么?你跟艾立威過了幾手之后,你沒覺得他的目的就是想要激怒你么?你聽我的,你要是真想報他這奪走夏雪平之仇,最好的狀態,就是你自己保持不生氣——至少讓他看起來,你自巋然不動,然后最好還能動動腦子,反過來把他氣得上躥下跳。不信你試試看。”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張霽隆看著我,勉強地笑了笑:“走吧,別喝了。酒吧馬上打烊了,再說,酒這玩意,喝多了對肝和腎都不好。男人可得注意自己的身體,以后用得著自己身體的機會有的是呢。”

于是,我也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跟著張霽隆走出了酒吧。

張霽隆站在門口接著電話,而我仰著頭站在街邊,迎接著冷風。站在黑夜裡,我讓自己被冷風吹得十分清醒。

“行走在冬夜的冷風中——飄散的踩碎的都是夢——孤單但這一刻如何——確定你曾愛過我——停留在冬夜的冷風中——我不是也不想裝脆弱——我沒說不代表我……”

“你都是老手了,跟我混了這么多年了,這種事情還需要問我么?……埋了。掛了。”張霽隆掛了電話后,看著搖搖晃晃的我,對我抗議道:“吁!好啦!行行行!別唱了!——大半夜撒什么酒瘋,不擾民啊?我說,你小子用不用我送你回你住的地方?”

我擺了擺手,對張霽隆說道:“沒事,我能自己走!”

“那你可得小心點。”張霽隆對我說道,等他的車子被司機開到身前以后,他對我也擺了擺手:“回見了。”

接著,他便打開了自己車子的后座。

“哦,對了,小子,”張霽隆已經把身子探進了車子裡,突然又退回身子,對我問道:“你聽過《猴子撈月》的故事吧?”

“這個故事誰沒聽過?”我一邊在心裡面埋怨著張霽隆的無聊,一邊對他說道,“一群猴子,想撈月亮……一個握著一個的腳丫,給自己掛在樹上……然后讓最下面的那個猴子去撈月亮,結果根本什么都沒撈到——水中月,鏡中花,那都是求不得的東西!”

張霽隆看著我笑了笑,對我說道:“我猜你聽到的那個故事,應該不是原版的。”

“這他媽還有原版的?”

“嗯,還有原版的,我聽過原版的故事。”張霽隆說道,“在原版的故事裡是這樣講的:小猴子們眼看就要撈到了水里的月亮,結果手一放在水里,水里的那輪月亮立刻碎了。那群掛在樹上的小猴子們當時都急哭了啊,以為是自己作孽,把月亮給弄壞了,于是每一隻小猴子又是悲傷、又是自責、又是恨啊——就跟你現在這狀態似的;結果,這個時候,從旁邊跑過來一隻兔子,跟那些猴子們指著天上說道:諾,你們看,這月亮哪裡被碰壞了?月亮難道不是一直掛在天上嗎?猴子們抬頭一看,嘿,月亮果然掛在天上,一點都沒壞!于是那幫猴子們又都釋然了。秋巖,這水中月、鏡中花,確實是虛無縹緲、讓人求不得的東西;可有的時候,你自己以為求不得的、甚至你覺得是被人碰壞了的東西,呵呵,真不見得一定是真的。”張霽隆擦了擦眼鏡,接著對我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說道,“你小子,別再暗自神傷了。把心情平靜下來,把思路好好理一理,好好琢磨琢磨這個故事吧。”

隨即,張霽隆的車子開走了。

我站在原地,仰望著天空,這城市對我來說,已經黑得不見五指;可當被風一吹,黑云散去,但見那輪明月,正完好無缺地掛在蒼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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