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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未調味的布丁 第十六章(上)3

這些人裏面,除邵劍英自己今天穿了一件領上帶絨的皮襖以外,剩下的僅有幾個看起來就像是比較好面子的老大爺,穿了毛料西裝,有些看起來好像就是在地攤上買的。

有些貌似是在二手舊貨市場淘來的、雖然清洗過了但是上面還留著不少油污跟漆痕,還有些明顯就不合身;

而剩下的大部分人,都穿得十分普通,盡是軍綠大衣、碎花襖,還有可能都不超過四十幾塊錢的毛衫跟自己手工做的棉褲。

若是走在馬路上看到他們,我不會覺得他們這些上了年歲的老人家竟然會是每天都在對這個城市的治安系統進行暗中操控的組織成員。

而僅僅會覺得他們只是誰家的普通的爺爺奶奶罷了。

再仔細看看,我便發現,他們這裏面我大部分的人也都見過:有的人在警院的校慶典禮上作為榮譽教官和校領導出席過;

有些人則是照片出現在我和夏雪平幫徐遠跑完腿後剛回F市時,沈量才給我的那批無緣無故失蹤的老幹部老警員裏;

有幾位,是在我小時候經常去外公家裏做客慰問外婆、看看舅舅舅媽和夏雪平的爺爺奶奶,他們的名字我都記不住了。

但我對他們的面相絕對有印象;更有幾位,就在之前幾天我在查上官果果和萬美杉殺人的案子的那大清早,他們來過局裏,想找夏雪平和我問徐遠和沈量才幫忙討退休金和津貼。

這一圈人穩穩當當地坐著。

而剛才推我和夏雪平進屋的這幾個,別說舒平昇秦苒這樣的小角色,就連傅伊玫這個邵劍英的幹閨女,都得老老實實靠邊站在一旁。

而他們這些人,對於夏雪平來說,似乎更為熟悉。“原來你們各位也都在……呵,我還以為就只有詹姨呢……”

夏雪平幾乎是邊歎著氣邊說出的這句話的,她睜大了眼睛看了一圈,眼眶裏閃著困惑的光,內心裏必然也是五味雜陳。

“十幾年沒見了吧,雪平?”

就在我的左手邊,一個消瘦的短捲髮老奶奶看著夏雪平慈祥地笑了笑。

然後又看著我笑了笑,“孩子都這麼大了。”

這會兒夏雪平根本說不出來話。

而我能說什麼,我總不能再像剛才似的繼續拉褲鏈解褲襠,像剛才對付傅伊玫舒平昇那樣。

於是本來就沒坐下的我,只好立正站好,對那老太太鞠了一躬:“奶奶好——我記得您,小時候您來家裏看望過我外婆。警院寒假‘五老拜年’活動的時候,您也來過。”

“嗯,小夥子記性挺好!孩子……唉,我也差不多像你這麼大,就當了員警,一開始我就跟著老夏幹。

那時候的他好像也沒比你現在大多少歲。

看到你就像看到當年的老夏一樣——你跟你姥爺長得是像!”

老太太伸手跟我握了握手——我這時候才又注意到,在座這幫加一起少說得七百來歲的老人家們,除了有些人個別的手上戴了手鐲、戒指、玉扳指之外,右手小拇指上,全都戴了一枚黑色的金屬戒指。

不是黑曜石,也不是合成玻璃或者別的聚乙烯之類的材質,看起來似乎更像是拋過光重新鍛造的鋼材。

老太太見我多盯了兩眼她手上的戒指,厚厚的老花鏡片後面的那雙眼睛仍然賊得很,立刻下意識地把手收了回去。

見她這樣我也不好說什麼,無所適從地愣在原地。

我身旁坐的的夏雪平,則是冷冷地看著這一屋子人。

倒是邵劍英什麼都不在乎,走到我面前拉住了我的手臂,大大方方地開了口:“這位我得好好介紹一下,秋岩。

這位是你柴晉寧奶奶,是你外公第一批的下屬,從輩分上講,她可是在座諸位的大師姐,我都得叫一聲‘教官’的;來,還有這位,齊翰前輩,他是咱們局重案二組的老前輩,當過老刑偵處的副處長……”

一時間,霸王硬上弓般設下的鴻門宴,反倒成了“千叟千媼認親大會”——本來滿肚子怒氣的我,卻因為見到了這幫垂垂老矣的長輩,多少消弭了大半。

而剩下沒被消缺的,只能被我尷尬地咽在肚子裏。

而伴隨著我和那些老人家一一握手、邵劍英向我把他們一一簡單介紹,令我當真沒想到的是,眼前這一個個老態龍鍾、風燭殘年的白髮老者,年輕的時候竟然全都是在警務系統裏面十分有頭有臉的人物:

他們的與窮兇極惡的殺手屠夫、悍匪、恐怖份子拼殺搏鬥的榮譽,都已經被人遺忘;他們身心經歷過的酸甜苦辣,並沒有被寫在檔案裏。

他們的艱辛付出和痛苦隱忍遠超過我的想像;他們為了社會公共財產和人身的安全奉獻了一輩子,卻沒有得到一個應有的待遇。

而曾經在旗幟下、在警徽下喊出宣誓口號的那一張張稚嫩的臉。

如今早已佈滿了數不清的皺紋和老年斑。

——我突然想到,終究我自己有一天,也會像他們這樣吧。

一想到這裏,我又看了看夏雪平,看了看她明明冷豔的臉上被寒風吹得乾燥無光的肌膚。

夏雪平也只是低著頭,說不出一句話。

任誰都必然是說不出來話的:鬼知道“天網”竟然是個敬老院一般的存在。

“行了,孩子,別站著了,用不著這麼客氣,呵呵!快坐下吧,坐你媽媽旁邊。”

那個叫齊翰的老爺爺對我憨笑著說道:“哎呀……我們看見你和你媽媽,就像是看見自己家孩子似的,咱都是自家人,用不著整這麼緊張——雖然說咱們這裏頭有一半都沒孩子,呵呵……別在那站著了,趕緊坐下吧。

趕緊坐下之後,好讓小邵的人給咱上菜,小爺們兒別嫌棄咱們這幫老眯磕哧眼的老傢伙們,咱們待會兒得整幾盅!行吧?”

我看了看老爺子,又看看夏雪平,只好歎了口氣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這幫老先生老夫人們的名頭和曾經的經歷確實讓我感慨不已。

但要是說就因為他們的個人經歷、或者是跟我外公的那麼點兒交情,就讓我忘了剛才我和夏雪平是怎麼被盧彥、李孟強他們幾個怎麼給帶到這個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這是哪兒的破地方,還要讓我跟他們喝酒,抱歉,我真的做不到。

我又看了看夏雪平。

而這時夏雪平也正在看著我,跟我四目相對片刻,夏雪平顯然跟我接通了心電感應,明白了我此刻的所思所想,對我微微點了點頭後,立刻開了口:

“我能說兩句麼?在你們各位面前,秋岩就是個小孩子,他抹不開面子,有些話他礙著禮貌不敢說出口。

那麼不禮貌的話,就讓我這個當媽媽的來說吧——我……”

“雪平,你先等會兒。”

邵劍英抬手朝著夏雪平一擺,打斷了她的話,“老齊大哥說的對,剛才大家一直在等你們娘兒倆,估計這會兒也都餓了——先上菜吧,吃上了,咱們再說別的,行嗎?”

接著他也不等夏雪平答應,直接對傅伊玫打了兩個手勢。

傅伊玫見狀,留下舒平昇和另一個男人在屋裏待命,她帶著其他人走出了門。沒一會兒,便推著個餐車。

然後招呼一幫人把盤子端上桌,並揭開了盤子上的保溫防塵罩——防塵罩揭開之前,我還心說邵大爺這幫人還真整挺好的。

在自己的這個基地裏,竟然還有會做飯的廚師;一打開防塵罩我一看、又一聞味道我才明白,盤子裏盛放的,其實全都是一些家常菜。

而且搞不好應該是農家館子的農村人自己做的東西——什麼亓豆炒肉絲、豆芽菜炒韭菜幹豆腐、溜肉段、地三鮮、圓白菜炒粉絲、香菇炒肉片,反正炒什麼東西,首先裏面一般都是帶肉的。

而傳統葷菜又都是寬豬油打底,無論葷素都用蒜末熗鍋,素菜裏該放蠔油的菜不給蠔油卻放了大醬或者猛勁兒往裏兌醬油,該放醬油的菜卻永遠特摳門只放幾滴醬油……

但畢竟我這是被藥翻了綁來吃的飯,不比先前平時我和美茵或者和大白鶴小C他們出去吃,可以隨便地任由我講究。

桌上一共擺了差不多十五道菜,其中還有一只酸菜白肉血腸火鍋。

這已經是最講究的菜了,其次是一盆白蘿蔔燉羊肉,再好一點的是一大盆加了火腿腸和蔥花的蛋炒飯;盛酒用的是搪瓷大茶缸,裏面裝的是隔著杯子嗅起來確實辣眼、但也稱得上香醇的高度散裝原漿。

唯獨有一個保溫防塵罩,被特意擺到了夏雪平的面前。

而不是放在眼前餐桌的玻璃轉臺上。

夏雪平疑惑地看了看端它上來的傅伊玫,又看了看坐在我倆正對面的邵劍英。

“打開看看吧。”

邵劍英提了提眼鏡道。

夏雪平想了想,揭開防塵罩一看,裏面是一只奶油生日蛋糕。

而且還是很老式的那種奶油蛋糕:蛋糕上面抹擬上的,都是扎扎實實的發泡奶油,周圍的裱花、蛋糕上的鳶尾花、以及“ToXueping:HappyBirthday”這幾個字,全都是拿奶油擠在上面的。

這是先前夏雪平最愛吃的那種蛋糕。

她其實不怎麼吃甜點。

但是我記得在我小時候,每年我過生日或者她過生日的時候,我總有這種老式奶油蛋糕吃。

我是真的記不清楚這蛋糕是不是邵劍英送來的,只是記得她怕自己吃太多了,身上長肉,也怕把我吃成個小胖墩。

所以每次都在交警大隊、在市局或者讓老爸拿去他的報社,先把蛋糕分一圈去。

最後再只給自己家裏留下那麼一小塊。問題是大部分的時候,我嘴饞、她也嘴饞,因此我倆總會在這個時候搶蛋糕吃。

反正我哪回都搶不過她,在我更小的時候有好幾次我還因為跟她搶蛋糕結果哭鼻子,她則帶著幼稚頑皮的勝利者的笑容故意看著我,在我眼前把蛋糕吃得一乾二淨。

然後我倆誰也不理誰;一直到我哭完了、哭累了,她又故意笑著、強迫似的摟著我睡。

我一想跟她置氣不理她的時候,她卻又把我的臉埋到她的溫熱乳溝之間摟著,還用著滿是奶油香氣的嘴巴在我的額頭上親吻,每每一到這個時候,我想生氣卻也氣不起來了。

——我這時候也才想起來,再過幾天就是她的生日了。

實際上,人們對於很多事情不是忘記了。

而是想不好該怎麼辦。

所以只能說自己忘了。

元旦那天我就合計著,夏雪平的生日快到了,要不是我和她就這麼被邵劍英派人逮來,我也真不知道我今年究竟還能不能給夏雪平過上一次生日。

無論我倆關係成了啥樣,無論她是不是背叛了我、有什麼事情瞞著我,無論是我身邊現在又多了誰,給她過生日的事情。

畢竟是我早就答應過的。

只是我好久都沒跟她好好說過話了。

只是我也好久都沒跟她一起過生日了。

“生日快樂,雪平。”

邵劍英也用著慈祥的目光鄭重地看著夏雪平,“跟每年一樣,老樣子——全F市能做這種老蛋糕、還不加杜冷丁的,真不多了。唉。

但是這家西點屋明天就要關門了,被那些當下網上最流行的蛋糕連鎖公司給擠兌得開不下去了,可惜了。”

“謝謝您。”

夏雪平冷冷地看著眼前的蛋糕,倒吸著空氣,眼神有點恍惚和茫然,“邵叔,謝謝您自從我爸走了之後,每年我過生日你都會送我蛋糕。”

“對啊。這不是你最愛吃的那種奶油蛋糕嗎?

哈哈……唉,其實就是恩師在的時候,每次他沒空兒陪你過生日,不也都是我去替他買蛋糕給你送回家的?

後來哪知道我也慢慢忙了,就只能我去買了、找人給你送去,有時候我還得把於鋒找來,讓他幫著買、幫著選……”

“於鋒”二字一從邵劍英嘴裏說出口,別說是我和夏雪平。

這一桌的老頭老太太的眼神和臉色都變了,齊刷刷地看向邵劍英。

邵劍英看了看夏雪平又看了看我,似乎也發覺自己提了不該提的人,於是連忙準備改口:“呵……反正我就記著。

那時候……”

“但是邵叔,”這次換成夏雪平打斷了邵劍英的話了,她冷冰冰地抬起頭來:“我早就不是誰說什麼我都信,誰不讓我說什麼、幹什麼我都聽的十幾歲的小姑娘了。奶油蛋糕這東西,我也早吃不下了。”

“哦……是嘛……”

邵劍英看著夏雪平,尷尬地笑了笑,“那……那就給秋岩吃吧。”

“邵大爺。

這玩意忒膩……我不是嫌棄這個不好啊,我是其實愛吃點帶水果的,純奶油的。

尤其這種老式硬奶油的,小時候我還行。

現在真一般了。”

我直言不諱地對邵劍英說道,我又想了想,直接把其中一盤用洋蔥芫荽跟炸花生米做的涼拌老虎菜端到一旁,把那奶油蛋糕端到玻璃轉盤上:“要不您老幾位誰看看,你們大家吃吧。”

緊接著,飯桌上竟出現了有點讓人忍俊不禁、同時又有點讓人唏噓的場面:

“不了不了,孩子,真不了……牙口不好了,吃點甜的牙就疼,從牙槽能疼到後腦勺再到後脖子去……吃不了。”

“我也不吃了,我這屁股坐下之前剛打了胰島素,我這要是再吃這玩意,准得送急診去。”

“我也是,我看這一桌子菜,油大一點兒的我都不敢吃呢,奶油的東西我再一吃,血壓血脂絕對上去了!今天我從家過來,你看,我還忘帶降壓藥了。”

……除了邵劍英外,一桌二十二個老人家,沒一個敢吃上一口這奶油蛋糕的。

邵劍英看著眼前這只蛋糕,皺了一會兒眉頭後,又對著傅伊玫抬手一甩手腕:“撤了吧,待會兒你跟小盧他們分了吃掉吧。桌上沒人吃,也不能浪費。”

“知道了,幹爹。”

傅伊玫走到我和夏雪平中間,端走了蛋糕,離開的時候還陰陽怪氣地笑了下:“你可真行啊,雪平,咱們還都得跟著給你過生日哈?”

夏雪平回身冷笑一聲,後轉過頭來睜大了眼睛看著邵劍英:“菜也端上來了,過去也跟著回憶了。

那麼。

現在我能說點什麼話了吧,邵叔?還是說,我也得跟著他們一樣,管你叫一聲‘堂君’。”

邵劍英停了,竟然還有些不好意思:“雪平。

這個……他們這麼叫我,呵呵,其實都沒問題。你要是這麼叫我,真是折煞我了。”

他看著夏雪平,長籲一口氣,想了想,取了桌上的茶缸,給自己先斟了一盅酒。

然後張羅著讓所有人動筷子,又飲了一盅之後,接著才借著酒勁說道:“唉……反正今天找你和秋岩來,也是為了跟你倆透底的。你想問什麼你先問,我這個當叔叔的,今天會把所有我能告訴你的事情都告訴你——雪平,你問吧。”

夏雪平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開始了她的詢問:“詹教官聯繫那個日本人吉川,策劃在紅山文化廣場刺殺蔡勵晟。

這事情是她自己的行為,還是你的主意?”

邵劍英停頓片刻,回答道:“是她的主意。

但是這件事,在座的每個人都參與了,我們是開會討論決定的。

其實你不知道的是,在年輕的時候詹儷芳還做過國際刑警的聯絡官,她在摩洛哥認識的吉川利政。

剩下的事情,除了我們聽她說過以外。

現在在F市活著的人應該是沒人知道了,在摩洛哥的時候,詹儷芳和吉川是情人。別看吉川是個國際頭號恐怖分子,他確實是個會浪漫的男人。

畢竟是‘毛利-兩川’家出身的貴族少爺。

而且在當年也是個小鮮肉。也是因為他們倆的事情,後來詹儷芳才到警校淪為一介教導教官,否則以她的能力,早就應該進入中央員警部了。”

“殺了蔡勵晟,你們能得到什麼?”

夏雪平追問道。

沒想到到了這個問題,邵劍英卻故意地遮掩了起來:“抱歉,雪平。

這個問題我暫時還不能先回答你。”

“你不是說,你會告訴我的麼?”

“我剛剛分明說的是‘我會把所有我能告訴你的事情都告訴你’。呵呵,其實這件事我也能告訴你。

但不是現在——我要看看你和秋岩,你們倆接下來的態度我才能決定。”

“那下麵這個問題,你也不見得會回答我了?”

“這要取決於你的問題是什麼。”

“你們到底在為誰工作?紅黨?藍黨?還是美國人、日本人,或者是俄國人?”

“哈哈,雪平,你把我們想得也太簡單了——楊君實也好,蔡勵晟也好,李燦烈也好;易瑞明也好。

那個南島巴子汪起程也好;還有什麼美國佬、小日本子、老毛子,都不值得讓我們去替他們賣命。”

邵劍英有些戲謔又有些傲氣地說道,“我們只為了我們自己,還有我們的袍澤弟兄們——當然。

這裏也包括你跟秋岩。”

“哼,我跟秋岩也算麼?我十月份的時候,我們倆一起出了一趟遠門,剛巧回來那天在我原來住的地方就遇到了入室盜竊。

剛開始我以為就是個普通的竊賊,哪知道對方竟然丟了顆手雷要把我和秋岩給炸死——您現在又是要和秋岩喝酒,又是給我送生日蛋糕的。

那麼想置我和秋岩於死地的這個人,是不是你派來的?”

邵劍英聽到這,也不免疑惑了起來:“這個……這個我真不知道——我是說那天的事情我確實有所聽說,不過那都是後來秋岩給局裏打電話、沈量才要出車的時候,我才知道的。

我敢保證。

這個人不是我的人。”

邵劍英轉念想了想,微微一笑:“不過你現在提起來,我這會兒倒是能猜到這裏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猜測的可能並不確切,不過雪平,我敢說這只是一場誤會。”

“邵大爺。

這得是多大的誤會,能用得著手雷的?”

我吐槽了這麼一句。

邵劍英看著我只是笑笑,沒說別的。

夏雪平臉色蒼白地抿了抿嘴唇,又問道:“佟叔的死,是誰動的手?”

邵劍英很果斷地、也似乎很理所應當地回答道:“是我。”

“小邵。

這事兒用不著瞞著她。”

坐在我身邊的柴老太太看著邵劍英說道。

然後又看向了夏雪平,“平兒。

這事兒還有我。”

“還有我,”齊老爺爺也舉起了那只在某一次與銀行劫匪肉搏時候丟了兩根手指的右手,“我也有份兒。”

“還有我呢。”

“我也是,我也動手了。”

“還有我。

那天我也在……要不是我這胳膊五年前就使不上勁了,我也得補上一刀。”

夏雪平看著眼前眾人,很悲愴地點點頭:“我真沒看出來,各位叔叔阿姨這麼心狠手辣。”

隨後她又瞪向了邵劍英,“你還記得麼?我爸的屍體被人發現那天晚上,除了你以外,佟叔也在一直陪著我。

火化的那天,我差點就要跟著進焚燒爐,也是你和佟叔一直扯這我的隔壁給我攔住了,佟叔還差點準備把我打暈……這麼些年實際上他對我的照料,不比你差。”

邵劍英推了推眼鏡。

然後無奈笑了笑:“呵呵,是麼?你還記著這些呢?那傢伙,自從恩師去世了之後,他就對我越來越疏遠了……這些事情我都忘了。”

“是,佟叔他自從我父親被殺之後,他整個人就變得越來越離群了。

但他私下裏卻也總來找我——不說別的,秋岩剛來局裏,跟我鬧彆扭的時候,他總在我下班以後來找我,兩頭地勸著我倆和好;

而且一直到他去世之前,每年在我父親的祭日和七月十五這兩天,他都會去我父親的墓前看看……我從小就記著,你和佟德達是最要好的哥們兒。

這你也真能下得去手!”

“沒有什麼下不去手的,雪平,他該死。

而且德達他死得也很坦然——那天晚上我們過去最後一次找他、想給他最後一次機會,我們還想著就我們這幫老胳膊老腿的。

要是打一架,別說有沒有把握能打得過即便也是老胳膊老腿兒、但年輕時候畢竟在特警隊也待過一陣子的德達,就算兩邊都不見血,也指不定有多少人得犯個什麼心臟病、腦溢血的。

就算是腰閃著了都得歇上半拉月;但是德達走的時候根本都沒用我們摁著,也沒吭一聲,一刀一刀地就被我們捅了。”

邵劍英依然特別理所應當地說道,就好像他殺掉的不是他曾經最好的兄弟。

而是打死了一只蚊子、一只蒼蠅:“‘茲叛出者,受千刀萬刃之刑法,不得超生。’這是你父親當年定下的規矩,在這規矩前面,任何人都得服從,任何其他的事情、原因、交情,都輕如鴻毛。”

“你說什麼?”

我幾乎是在邵劍英話音剛落,就叫喚了出來,“你說這個王八蛋規矩是誰定下的?”

夏雪平沒說話。

但她被邵劍英剛才那一句話震驚了,大睜著眼睛看了看邵劍英,看了看圍著這一桌子坐著的所有人,又大睜著眼睛低下了頭。

“是你外公定下的規矩,秋岩,”齊老頭對我說道,“小邵沒說錯。”

“當年小邵,是你外公在咱們‘天網’裏面。

最信任的人之一,他也是最遵守你外公志向跟‘天網’最初建立的精神的人。要不是看在這份兒上,我們也不可能一把老骨頭了,還跟著他出來一起幹。”

柴老太太也對我說道。

“我……你們……”

我一時腦子一團亂,以至於舌頭都打結了,“你們可別跟我開玩笑!你們的意思是:你們這幫人——‘天網’這個組織——是我外公建立的?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

站在一旁的傅伊玫忍不住對我說道,“要不然我們幾個怎麼還會對你和你媽這麼客氣?”

“傅伊玫!”

邵劍英嗔怒著叫了她的名字一聲,傅伊玫便也不再作聲。

邵劍英又笑了笑,指著傅伊玫說道:“你們倆其實還不知道吧?伊玫的父親也是咱‘天網’的人,在某次執行咱們‘天網’自個的任務的時候,為了保護恩師,身上中了五槍犧牲的。

她從小就沒媽,把她帶在身邊養大,也是恩師生前的意思。”

我又回頭看了看傅伊玫,見她聽邵劍英說這些話的時候,眼中確實噙著淚水,看樣子邵劍英所言非虛。

緊接著,邵劍英又指了指夏雪平說道:“艾立威那小子從省廳資料庫裏偷下載下來的檔案,你跟秋岩不是應該看過了麼?那小子恨你。

但他也真對得起你。你拿著那些數據這段時間沒少到各處的檔案館和圖書館去翻找舊資料,我猜你也應該對過去的一些事情瞭解了個大概,心裏多少應該能夠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天網’這個組織。

最開始就是由你的父親夏濤一手建立的。

我們在最好的時候,在恩師還活著的時候,別說一個小小的F市,我們的力量遍及全國;而且不僅僅是員警系統,全國的司法、檢察、情報單位,都有我們的人。

我們在這些方面,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查什麼就查什麼——整個國家體制,在我們的面前跟沒穿衣服一樣,更確切地說,我們就是這個國家的X光;沒有一只鳥能從我們的手裏飛走,沒有一條魚能從我們的腳下遊走。

這就是‘天網’!”

“你分明是在騙我。”

夏雪平冰冷且平靜地看向邵劍英,“我爸爸不是這樣的人,他更不會建立一個這樣的組織。你們明明是在打著他的旗號做一些齷齪的事情才對吧?”

“唉……”

邵劍英歎了口氣。

這時候,柴老太太從她的身後拿出了一只翠綠色的布袋子——布袋外面還留下了一片爛掉的白菜葉,柴老太太顫顫巍巍地探手去,從布袋裏面拿出了一個信封,又看了看邵劍英。

邵劍英點了點頭,指了指我和夏雪平:“大姐,拿給他倆看看吧。”

信封裏,是一張二十幾年前的照片。

這張照片沒有經過打碼處理,照片上一共有四十人——這四十人,正好都在先前市局上報失蹤的那些離退休老員警裏面。

坐在最中間的,是我的外公夏濤,拍攝的場地,和我跟夏雪平在艾立威留下的那張SD卡中看到的那張百人大合照的場景一樣。

剩下的人裏面,我能認出來的只有年輕時候的看起來十分憨厚老實、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像極了野比大雄和江戶川柯南的佟德達。

跟還沒有戴上眼鏡、刀條臉棱角分明、並且頭髮濃密、帶著點自來卷、還留著酷似喬任梁薛之謙那幫歌手經常喜歡留著的遮臉長髮的邵劍英——

我還真沒想到。

現在看起來老態龍鍾還謝頂的邵大爺,年輕的時候竟然是個帥哥,也真怪不得被他從小養到大傅伊玫會看上他;而夏雪平,則是能把面前這些老人家們在照片上一一找到。

“呵,沒想到還能看到這樣的照片——艾立威從不知道是哪的資料庫裏偷來的,比柴姨你這張可好玩多了,黑條馬賽克擋得那叫一個嚴實。

我用各種處理軟體都消不掉,只能累死累活的用肉眼跟過去檔案上的寸照一點點找。有心了。”

夏雪平冷酷地笑笑。

並且,在這張照片上,雖然很模糊。

但是我也注意到了外公的右手小拇指處,好像也戴了一枚黑色戒指。

“剩下的這十幾位呢?”

夏雪平看完了照片之後,皺著眉對邵劍英質問道:“也跟你們對佟叔做的那樣,被你們給‘處理’了麼?”

“確實是都死了。

但有些人,呵呵,也用不著我們做……”

坐在斜對角的一個頭髮都掉光的老爺爺說道,“像我們這些人,一輩子奉獻給國家和政府了,本來想著到老了能過上安慰日子。

結果可好,二十幾年前,兩黨和解、政體改革了——哼,他們是和解了,之前紅黨專政時候的賬,甭管好賬賴賬都不認了!

年輕時候民政部門、福利部門承諾的那些事情。

現在都成了老黃曆……唉……我們跟著小邵去找上門的時候,好些老弟兄、老姊妹,都只能蜷縮在毯子裏裹著,跟條死狗一樣。

甚至有幾位疼的說胡話、人也不認識了……得了尿毒癥、糖尿病、和各種癌症的,都沒錢治,也沒人管……”

“不是還有那麼多非盈利公益機構麼……紅藍兩黨和地方黨團他們不也有不少什麼‘救濟金’計畫、‘保民官’計畫的,你們怎麼不去跟他們說呢?”

我完全是下意識地對他們問道。作為兩黨和解後長大的一代,我並不十分真切地知道紅黨專政時期的生活是什麼樣的,說有多麼繁榮昌盛我不相信,說有多麼水深火熱我也不相信;

而他們這些遇到了問題,卻不去看照當下方式解決的老古董思維,實在讓我理解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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